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老九门]一苇度魂 作者:苏幼白 文案 按《盗墓笔记》的时间线,老九门这个时期,小哥应该也有二十来岁了,那么二十来岁的小哥见过佛爷吗?因为好奇这个问题,于是写下这个中篇,是讲小哥来长沙寻找佛爷,了结一段缘起十年前的委托。 鬼棺横在长沙站厅前,张启山命亲兵以张家秘法开馆验尸,然而琵琶剪与马车就位,他却慢慢发现眼前的亲兵不对劲——这个人被掉包了! …… 哦,是族长啊…… …… 哦,你要易容成我啊…… …… …… 易容成我的时候不要那么呆萌可以吗? 住手!虽然是日本人也不能打架,会被政敌利用的! 替你办件事回来,怎么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你到底用我的身份做了什么!!! ☆★☆★☆★☆★☆★☆★☆★☆★☆★☆★☆★☆★☆★☆★☆ →_→ 坚决不拆官配 ^^ 想到小哥的性格,是遇上事,撸胳膊就干死制造事的人;而佛爷身处的年代,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对组合光想想就欢乐哈哈哈哈哈!!! 内容标签:盗墓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启山,张起灵,秦寅 ┃ 配角:老九门一干人 ┃ 其它: ================== ☆、易容   长沙站前厅,四周帘幕低垂,十数具棺木簇拥着一具精钢封存的主棺,静静停置在大理石地面上。   “铁水封棺,只有一个洞孔,想要开馆,只能用手伸进孔中,从里面打开机关,然而这里面有什么,谁也不知道。”张启山解释完,吩咐副官准备道具。   一辆马车被拉到厅前院子,由麻绳牵引,链接到前厅上方的滑轮组,滑轮下是一副两尺余长的琵琶剪,张开两刃卡住洞孔,一但马车受惊,便会牵连剪刀,将探棺者手臂剪断。   张副官立在门前看马车穿上麻绳,便对着守在门外的五人使个眼色。这五人具是张启山自关内带回的亲兵。亲兵有另辟的住所,平日也不随部队一起操练,更因沉默寡言鲜与外界交流,甚至他们自己人内部,都甚少沟通。   外界都说,这是张大佛爷的底牌。   蹲在靠门一侧的亲兵抬眼扫过马车,起身走了过来。   这人张副官见过一面,前年有张氏族人举家投靠而来,这便是他们的幼子,上月方满十八岁,才被编织进亲兵队伍。张副官想了一会才想起他的名字,于是稍一点头:“远琦,今日是你第一次在佛爷面前做事,不要露怯。”   孩子依旧是紧张,也不应声,愣愣地便往厅里走。   进到里边,有人替他拿着脱下的军装外套,张远琦看了眼张启山,又看了齐铁嘴,然后慢慢地卷起衬衫袖子,一步步走到哨子棺右边。   未知的危险隔着一层钢铁与他对峙,他微微俯身探手进去,脸上气色却依旧很平和。张副官见他镇定自若,绷紧的脸上方略带了笑意,感觉这一回并没有选错人。   然而片刻之后,一声如指甲刮过玻璃的刺耳声音从棺材里传出,立在近处的几个士兵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这不祥的声音刺激了门外的马匹,本就绷紧神经的执槌人条件反射便要鸣响金锣!   张启山见门口那人锣槌高举,忙喝一声:“住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神经紧张的执槌人眼里再无他物,砰然一声敲响了金锣!   烈马受惊扬蹄,挣来缰绳高越而去,拴在车后的麻绳随即绷紧,力道带动滑轮,琵琶剪一瞬收紧!在场众人脑筋嗡然,都明白事情再无回旋的余地,齐刷刷回头看向棺材边即将断臂的年轻人。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只听棺材边传出锵然一声清响,一截尖刃伴随响声如电飞出,堪堪深□□水泥墙面!   再看探棺的年轻人,从容将右手抽出洞孔,随后棺材四边机关弹出,劈啪一声微弹起棺盖。他左手还持枪杵在棺盖上,枪管被夹出两道深槽,方才就是这支枪卡主了琵琶剪,生生崩断了一边的剪刃。   齐铁嘴倒吸一口气冷:“他什么时候拔的枪?”   张启山眼神一闪,但很快恢复平静:“那锣声才响的一瞬间。”   张副官指挥部下挪开棺盖,众人围拥上去,发现里面只有一具并无异样的尸体。   “这棺材年代久远,里面机关早被锈死,方才他拧动消息,才传出那样锈件摩擦的声音。”张启山说完,上前查验尸体,张副官则走过来要把亲兵带下去。   “慢着。”张启山视线还停在尸体上,嘴里却叫住了副官:“带他去楼上静静心神。”   张副官应声,叫人把张远琪领到楼上的房间,心想佛爷待人真是周全,这孩子方才受了惊吓,是要好好安抚安抚。   长沙火车站是大站,二楼单间专供达官贵人暂歇,装修甚是奢华。张远琪坐了片刻功夫,忽听门外一人停住。张启山从容推门进来,身后没有跟着人。   他盯着红木椅上安坐的年轻人,冷冷问:“你是谁?”   年轻人这才站起身,可这从坐到立的几秒之间,他浑身骨骼咯咯耸动,完全站起的时候,已经是另一种气派和骨相。   “十年前,有人以张家的名义传递给你一个任务,我来要个结果。” ☆、替身   张启山缓缓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我并不信任你。”   对坐的年轻人抬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既然你知道十年前的约定,一定是离核心很近的人,那么一切有形的印信,都可以被伪造。”张启山沉沉道:“如今张家分崩离析,这个消息无论递给哪一派系,都可能给张家带来灭顶之灾。我已没有途径去判断谁依旧在执行着十年前的任务,所以这个消息,我只能告诉一个人。一个绝对不会背叛张家的人——或者说,背叛他自己。”   年轻人终于开口:“你要什么证明。”   张启山眼神凌厉起来:“你是——”   “这一代的张起灵。”   久久的平静之后,张启山竟然笑了:“你证明自己身份的唯一方法,就是亲自完成这个任务的最后一步。无论你是谁,都必须明白,一旦你的身份遭到质疑,这个任务和你本人,都会立刻被销毁。”   张起灵没有理会他话里的威胁:“要多久?”   此时走廊里的木质楼梯咯吱响起,张启山看着他说:“明晚九点,来我后宅。”   话音刚落,张副官便在门外轻叩道:“佛爷,车备好了。”   张启山走出来,反手带上门。隔着门,张起灵听到他吩咐副官:“这孩子身手不错,我放他一天假,让他休息休息。”   天已入夜。   张家后宅一片漆黑。   张启山孤身来到长沙,没有亲眷,因此这偌大的宅子里甚是空旷。晚饭后,他借故支走了警卫和仆从,挪了把椅子在蔷薇架下慢慢地喝茶。大约就是一炷香的功夫,大厅里的西洋座钟叮当一响,张启山微眯着眼,手指叩着木椅扶手合着钟表的节拍。   叮当九下,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   很快,年轻人从他身后屋子里走了出来。   张启山睁开眼,他的猜测应验了。这个年轻人已经潜伏在他身边有段时间,因此他今晚加固了外院防卫,年轻人也能轻松从当年打造的密道潜入进来。黄昏时他叫来张远琪盘问,方知他上月生了奇病,假条递进大门却没能传进来。张启山见这孩子行止毛躁,怕他再生是非,便以养病为由重金遣散了他一家,此事不为外人知晓。   张启山站起来,从椅子底下抽出两把折叠锹,一把丢给张起灵,一把向院子中间一插:“挖。”   说到挖坟打洞的功夫,除了耗子和穿山甲,大概没人比这两位梗精通。很快铁锹就打到了地下两米深。   “到了。”张启山止住张起灵,丢开锹,伸手从土里掀开一角腐烂的竹帘,扒开六层竹帘后,一点金光从地下射上来。隐隐可见这是一尊巨佛的头部,佛像怒目圆睁,正看着两位将它从泥土里挖掘出来的男人。   张启山手掌向佛像一让,意思是叫他来看看。张起灵提锹过来,扬手就戳进了佛像的头皮,然后借着巧劲左右一撬,从佛像头上别下一层镀金。镀金之下,露出更为鲜艳的彩绘花纹。   张起灵左手掏出手电,定睛看着这些纹路细密的花纹,右手手指一寸寸感应着纹路的深浅。片刻后抬眼对张启山说:“你已经找到了?”   “这只是一个线索。”张启山摇头:“当年我摸遍长沙方圆所有的村子,才在一个废弃的石料厂找到这个废品,可是它读不出任何东西。接下来半年里,我再没有办法深入一步。我只能以这个村子为中心,在方圆十里埋下漂子,算来已经有七年。”   有些深埋在历史里的秘密,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获得,所以才有“漂子”一说。   主控人靠着一些手段控制着漂子,将他们安插在需要打探消息的地方,这些漂子将用五年、十年甚至一生在这里生活,直到自己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这期间主控人不会联系他们,他们完全以自由人的身份行事——更名换姓、嫁娶、迁移、死亡。直到收网的那天,主控人才会从茫茫人海里筛出他们,汇聚所有的蛛丝马迹的信息,直到拼凑出整个秘密的全貌。   无论什么,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以这样的方法,甚至能挖掘出被彻底毁灭的事件。然而代价是十几个人、几十个人的半生甚至一生,所以能放漂的人,必然有着相当大的地位和权利。   张启山接着说:“任何人用任何方式,都不可能从他们嘴里得到一个字。只有放漂的人才能收漂,这一趟非我去不可。”   几十个漂子埋下七年,这些人如今在哪,张启山自己也不能确定,所以收漂注定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   “我身为长沙布防官,哪怕出城一天都会被人盯上,着实难办。”张启山眼带期望看向张起灵:“所以我离开这段时间,需要一个人代替我做佛爷。”   张启山需要一个替身,于是就有了一个替身。   易容之术可以骗过外人,但要骗过亲近之人却非易事。好在张启山没有亲眷,身边三五同行好友,也对他敬畏有加,更不敢说了解他。饶是如此,张起灵依旧在后宅跟随了张启山两天,仔细观摩他的言行举止。   第三天,张启山不得不带着副官与齐铁嘴前去查探哨子棺的出处。张起灵则躲在被驱散闲杂人的后宅,对着镜子揣摩张启山一怒一笑时的肌肉动作。此时后宅不该有人,也就不该送饭过来。他看时候不早,便带了顶帽子,打算悄悄从后墙翻出去。   他依旧是一张张启山的脸,故而不敢在附近落脚,于是翻出院子便一路向东,打算去码头附近寻一餐早点。走出约有两里,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疑惑地小声道:“佛爷?” ☆、对峙   张起灵身形一滞。   他此时未着军装,又特意带了帽子,能在茫茫人海里一眼就认出他来,很可能是张启山熟悉的人。既然已经被人认出,逃开必然会引起怀疑。   “哎,真是佛爷。”   一个半大的小子蹦跳过来,满脸带笑地作揖:“可巧,您怎么——一个人来这边了?”   张起灵眼色淡然地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半大小子见他无言,便自顾自的介绍:“我唐突了唐突了,您哪里能记得我呢。我师父是二爷,我叫陈皮,您来梨园时我有幸见过您几面。”   长沙老九门的事张起灵听张启山介绍过,然而各门旗下弟子众多,他却不能一一查验。张起灵不想在这里耽搁太长时间,稍一点头,绕过他径直朝前去,可没想到,这半大的孩子竟然敢二次追上来。   “佛爷、佛爷留步——”   这一次相拦,陈皮眼里已经带了急色。   江风从东吹来,风里带着微微的血腥气,方才聚集到码头的散客纷纷折回市区,似乎那边出了什么事。张起灵停下脚步,回头漠然道:“我不管闲事。”   陈皮闻言一愣,都说张大佛爷驻防长沙,最忌讳三教九流祸患百姓,敢在他治下搞些行帮火拼的事情,那肯定是要挨收拾的。没想到今日正撞在枪口上,他居然不管了!   反正已经被人发现,再躲也没有意义了。张起灵转身左拐,就近进了一家扬着酒幡的小二层酒楼。陈皮还有点不可思议,小步跟上来:“也不告诉我师父?”   看见张起灵一脸与世无争的样子,陈皮有点安心了,主动吆喝来伙计要请客,张起灵任他点了菜,一句话没有说。   “佛爷今天雅兴啊,竟然照顾这种馆子的生意。”陈皮有点困惑,照说张启山的身份,万不可能跑到这种二三流的酒楼吃饭:“这家馆子我常来,菜品一般,就鳜鱼还能入口。”   陈皮没敢坐,站在一边伺候着,他还没自来熟到敢和张大佛爷一个桌子吃饭。张起灵不理他,慢慢地吃着,过了一会,忽然听见脚下地板簌簌颤动起来。陈皮脸色惊动,就见楼梯口哗啦上来了五六个人。不用想,楼下看场的打手肯定更多。   “陈皮,你可真难找啊,要和你见一面太难了。”开口的是个细高的瘦子,一头半秃的灰毛在脑后拢出一个辫子,说起话来辫稍甩得跟牛尾巴似得。   陈皮咬了下牙,这群人能追到这,意味着他派去砸场子的几个兄弟都栽了。这些堵门的混蛋是近两日到长沙的,一来就进了他的地盘,把附近西汉的酒器扫了个遍。按理说一方出货、一方进货,本该一拍即合,可这群家伙高价买进明器后,看几眼就把东西一筐筐沉到了江里。   那可是他拿命换来的明器,不图你买回去好生供着,也不能糟蹋啊!这不就是花钱拿他逗乐子吗?陈皮受不了这个,于是带着几个兄弟打算把他们赶出长沙,没想到碰上了硬茬子。   对方人多势众,还带着些诡异的小玩意。陈皮看了一眼张启山,头皮有点麻——折了几个兄弟不是大事,他断条胳膊断条腿也不是大事,但万一让佛爷挂了彩,恐怕他师父真能把他打成一张“陈皮”。   灰秃儿拦下身后跃跃欲试的手下:“弟兄们且慢,那小子手里有个铁爪子,小心别让他勾住!”   陈皮俯身对张起灵恭敬说:“佛爷用完餐了吗?我知道附近一个茶楼,有上好的君山银针,您挪步瞧瞧?”   张起灵点点头。   “那您且等等,晚辈给您赶走这些烦人的苍蝇。”   张起灵抬眼看着他们打成一团,意外发现这个半大小子身手很不一般,寻常五六人根本无法近他的身。眼看局势开始一边倒,灰秃儿朝楼下喝了一声:“把家伙拿上来!”陈皮闻言打个机灵,绷紧神经看着楼梯口,然而片刻后,却听见二楼玻璃砰然碎裂,一个拳头大的浑圆瓷球从窗外抛进来!   “佛爷小心!”陈皮顾不得抹上右腿的刀子,扬手抛出九爪钩,隔着半个大厅将瓷球拉到了自己手里。瓷球近身时,原本围攻他的几个人忽然跳开老远。   这瓷球就是薄薄一层壳,九爪钩轻轻一划便裂开来,一股黑雾嗡然破壳而出,如罩子般囊住了陈皮的脑袋。陈皮立时感觉耳朵鼻孔涌进了几股痒痒的东西!他心想不妙,猛一甩头脱出黑雾,然后用两指堵住耳朵。黑雾见此路不通,就一起钻向他鼻孔,陈皮一股气从鼻孔喷触去,然后飞快地绕着二楼跑圈。   可黑雾认准了他,以不慢的速度追着他脑袋跑,仿佛一条辫子拖在脑后。陈皮暗叹糟糕,见他受制于黑雾,几个敌人也提家伙走上前,打算给他致命一击。   然后一只手从黑雾里穿过来,捉住陈皮的脖子向后一拽,又借着他仰倒的姿势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抹。   摔倒的陈皮看着站在身前的“佛爷”,发现那团黑雾瞬间散开了。他用手背在额头上蹭蹭,只见一抹鲜红。   是血。   发现黑雾消散,灰秃儿跳着脚骂:“你又是哪冒出来的?”   陈皮爬起来,看见一滴血垂在张起灵指尖:“佛爷,您没事吧?”   张起灵摇摇头,说道:“汉蛊。”   与明器打交道,难免要接触些三教九流的隐秘事,所以陈皮听师傅讲过蛊,可从没见过黑雾这种形态。   然而灰秃儿听见这两字后心里一惊,容不得张起灵再说一字,张口便下了死令:“妈的遇上行家了!不能让他把消息带出酒楼!” 作者有话要说:  相较影视剧,更喜欢三叔陈皮阿四番外里那个疯子,但是不会写 T T ☆、圆谎   “走。”   张起灵说走,就抬腿向楼梯去。拦截他的喽啰一拥而上,然后人群仿佛镰刀收割水稻一样纷纷倒地。十几名握着刀棍的打手没有能阻挡他一步,陈皮马上追到楼下,可是眼前除了一地败兵,却不见佛爷的影子。   陈皮心里一紧,感觉事情越发奇怪。   他回到码头安排完死伤的兄弟,正琢磨着怎么和师父说这事儿,忽然听手下急匆匆跑进来:“老大,那个日本女人又来了,怎么着?撵出去?”   “等等。”陈皮叫住他:“放她进来。”   陈皮打量一眼这个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打理的过分整齐的女人:“有什么事?”   田中凉子冷笑道:“听说张启山受了重伤。”   幸亏陈皮垂着头,没人看见他瞳孔猛然扩大。他喉结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原来田中凉子是裘德考的人,裘德考追随张启山去了郊外矿道,设伏截击他,自然知道张启山被矿道里的鬼玩意阴了一把,此时重伤在身。可陈皮却不明就里,谁让他半个小时前才与“佛爷”并肩作战,还追着“佛爷”出了酒楼?因此他心里想的是“佛爷”被他牵连,下楼时被那些来路不明的家伙重伤了!   这女人还知道多少?陈皮心里有点慌,可表面上却滴水不漏:“哦,是吗?”   “想要拿药救你师娘,就和我们合作。”   陈皮被这个女人攥着小尾巴,不得不就范:“他——好像的确受了重伤,可是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田中凉子不答,反而发问:“你能把他受伤的经过搞清楚吗?”   简直了!——陈皮恨得牙痒痒——我他妈太清楚了!他憋着火冷笑:“长沙城就没有我查不清楚的事。”   陈皮忐忑回到红府,刚进门就听管家说佛爷已经来过了,进门的时候人已经昏迷,是副官和八爷半掺半架才送进了院子——而且师父现在在找他。陈皮不知道佛爷是怎么和师父说的,忙跑进后院预备自己招了。可是他见到二月红,却发现后者脸上没有愠色,并不打算责怪他。   “师父?”   “哦,陈皮。”二月红将一封信递给他:“你把这个交给佛爷,但是千万不能告诉他是我送的。”   陈皮茫然接过信封,喉结动了动,莫非师父要他自己把自己送上佛爷府邸,随人处置?栖身江湖已久,这种事他听说过不少。他强做镇定问:“佛爷中午来过了?”   二月红点点头,叹息道:“还是上次那个矿洞,我叫他不要去,可他非是不听。今天上午他在那矿洞里遇到了不好的东西,幸亏副官将他及时送了过来,要是再晚过来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佛爷他——受的是什么伤?”   二月红摇摇头:“因为我有长辈中过同样的招数,才知道怎么解救。到底是什么伤了他,我也说不清。”   陈皮脑子有点不够转,接了信回到居所,忍不住拆开看了一番。信里所写还真是张启山在矿道的对策,难道佛爷为了帮他圆谎特意编了这么一出故事?陈皮思及于此一身恶寒。不过这也好,田中凉子那边总算有个交代。   他拿出纸笔,复又添油加醋将信笺誊抄一份,先去田中凉子处换取了特效药。然后趁夜色潜入张家府邸,令他意外的是,外宅并没有增加防卫,他很顺利地就将信笺放在了张启山书房的桌子上。   然而长沙溜进这么一伙来历不明的家伙,又怎能不引起九门的注意?后来谁也不想把明器卖给他们,对方见买卖不成,干脆开始硬抢。几方香堂都与他们交了手,可这伙人仗着黑雾,竟然压了各香堂一头。而且无论如何,旁人也不敢越过二月红,私自在二月红地盘上做了这群家伙。因此几方一起向二月红递了消息,请二爷出马给这群人立立规矩。   二月红多年不管琐事,便直接把事情交给陈皮处理。陈皮没想到绕了一圈,这头疼的事情又得自己出面。   “这群人的事情我都了解了,是有些过分,你且去劝劝他们。”二月红将一张字条交给他:“你带我的亲笔信去张府,先通禀佛爷这伙人的作为,请佛爷一个示下,然后告诉他你约了他们哪天哪里见面,别让当地的守军难做。”   陈皮心里翻江倒海——这伙人干了什么佛爷比您还清楚呐!   “这伙人身手不及我们,难办的是他们手里的黑雾。非要收拾他们也不是办不到,只怕事情非弄大发不可。”对付黑雾没什么好对策,无非是水淹火烧,可无论掘堤还是放火,连带后果都不会是二月红希望看到的。   二月红抬眼看了看陈皮:“听你这么说,是另有办法了?”   陈皮是真不想把事情抖出来,可事到如今只能交代:“不敢瞒您,前几天我已经和他们交过手,没占到便宜。是佛爷路过时出手救下我。那黑雾虽凶,却不能近佛爷的身,佛爷还一口道破那黑雾的来历,叫‘汉蛊’还是‘哈蛊’什么的,吓得那伙人直要灭口。”   陈皮说完,鬓角微微凝出一滴汗,好在二月红注意力都在他说蛊上,没有追问他是哪天看到的佛爷。   “你说佛爷已经见过这伙人了?还知道他们的来历?”   陈皮点头:“是,师父。”   二月红在桌面轻叩两下,沉思道:“那我们少不得去一趟张府,请佛爷指点指点如何破这黑雾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幕是新月饭店,小哥是留在长沙演替身,还是跟着佛爷去北平,或者替佛爷去北平呢?感觉演替身比较好玩~ ☆、双簧   张府管家最近很烦。   府里的园丁告假回了老家,所以后院的几棵大树枝杈横生。而且佛爷近日食量大增,一顿能吃两个人的分量,每次都要把餐盒送进后宅,还不许别人伺候。照说夏天正是食欲消退的季节,佛爷该不会是伤了胃不知饥饱吧?那要不要找个医生来给佛爷看看?   管家脑子里正琢磨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便见下人将一行人引了进来,正是二月红与他的徒弟陈皮,还有路上偶遇的齐铁嘴。   “佛爷可在家?”   “在家在家,几位暂等,容我通报一声。”老管家忙转身去后宅寻找张启山,才走到后宅月亮门,恰巧遇见张启山也往里走,他赶紧拦住:“佛爷,二爷和八爷到了。”   张启山且走且说:“叫他们去前面书房等着,我马上到。”   老管家答应着,转身一不留神撞上了支出来的树枝,疼得哎呦一声——不管了,说什么明天也要找个园丁!他揉着额头回到前厅时,眼前还冒着金星:“二爷八爷,佛爷叫你们去、去——”管家一楞,去哪来着?前面书房还是后面书房?他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刚才佛爷已经去了后宅,而且二爷八爷不是外人,以往也都约在后面书房,那这次也是后面吧?思及于此,他下定主意:“——去后面书房见面。”   管家将二月红、陈皮和齐铁嘴送到后宅书房前,三人推门进来,正好看见张启山闲坐在太师椅上。张启山先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陈皮,又扫过二月红和齐铁嘴,然后一言不发走进了屏风后。   瞧见张启山冷漠的表情,齐铁嘴忙招呼二月红:“二爷您先坐,佛爷可能有事。”   话音一落,只见张启山再次走了出来,这一回他眼带笑意,隔着老远就问候道:“稀客稀客,二爷可不常到寒舍来。”   “您家若是寒舍,我们的宅子还能落脚吗?”二月红也笑起来:“我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张启山向茶几前一坐,亲自给二月红和齐铁嘴倒上热茶:“咱们兄弟不必客气,尽管讲。”   “那我就直说了,这几天我地界上来了一帮外地人,很不守规矩,接连抢了三爷、五爷还有我的香堂,我便想叫小徒和他们讲讲道理。”   张启山点头:“这是应该的,回头我叫副官提醒警察局和附近驻军。”   齐铁嘴也应声:“这伙人我也知道,没想到他们都惊动了二爷,这下可没他们好果子吃了。”   “还有一事,我小徒前几天在码头和那帮人相遇,差点吃亏,幸好佛爷路过出手搭救。所以今日略备薄礼,替徒弟感谢佛爷的救命之恩。”二月红说着起身,抱拳朝张启山拜了一拜,陈皮也赶紧把怀里的锦盒放下,朝张启山深鞠一躬。   齐铁嘴忙替张启山扶住二月红,将他送回椅子。   张启山蹙起眉头:“我救过你徒弟?”   陈皮暗暗竖起拇指——不愧是张大佛爷,演技真好!“佛爷,这事我师父已经知道了。”您就不用再瞒了。”   “我什么时候救过你?”张启山看向陈皮。   陈皮倒吸一口冷气,心想佛爷真是大人大量,随随便便就救个人,即使连累被打成重伤都不放在心上:“就是那天上午,在码头……”   张启山心里一动,忽然开口应承下来:“哦,我救过你。那个,你们稍等片刻,我后面的烛火没有熄灭。”   他找个借口钻进屏风,蹙眉盯住那个和他长着一样脸的男人:“是你救了他?什么时候的事?”   张起灵早把这事抛到脑后了,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七天前。”   张启山直起身,算了算七天前正是他下矿的日子。他叹了口气转回到屏风前。   “随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还是二爷的徒弟。”   二月红再次拱手:“除了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我还有一事相求,那伙人善用蛊术,以此杀了九门不少伙计,我听小徒说您知道那蛊的来历,还轻易就破了蛊术。所以能不能指点一二?”   “我知道那蛊的来历?”张启山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一个多么灿烂的微笑,他一字一字咬牙说:“我知道那蛊的来历。”   他话毕起身就往屏风后走,身后三个人都有些茫然。   齐铁嘴小声问二月红:“二爷,您觉不觉得佛爷今天不太对劲吗?”   二月红缓缓摇头:“是有些奇怪。”   张启山第二次回到屏风后,这次他话都不说,直接往椅子上一坐,扬起右手朝屏风前一指。张起灵知道他的意思,也不推辞,从容走出了屏风。   齐铁嘴忍不住问:“佛爷您今晚怎么总去后面啊?”   二月红也猜测道:“要是您有急事,我们可以改日拜访。”   “我没事。“张起灵坐到张启山的位置,淡然开口:“那个东西是汉蛊。”   齐铁嘴心里奇怪:“巫蛊之事,我也听过看过,佛爷说这东西是蛊?那该以何种符咒颇之?为何又有水旱一说呢?”   只是这种蛊实在太罕见了。逾千年的陪葬器皿里,才能发现一种奇怪的蛊物——蛊物同出一脉,越接近始祖越是厉害,此蛊必在同年代的器皿里才能繁殖,生在哪朝的水里,就养在哪朝的水里,生在哪朝的土里,就养在哪朝的土里。他想起陈皮说这伙人专收西汉酒器,便断言这蛊是酒生汉蛊。   张起灵回忆起他们身那种复杂味道,给出了一个最简洁的答案:“他们身上的气味。”——越小的蛊越不易驯服,那些外地人肯定有避免被虫子钻的法门儿,否则很容易被反噬,而驱使虫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气味。   齐铁嘴睁大眼睛:“啊?”   张起灵看着二月红,二爷想了想,紧蹙的眉头舒展开:“谢佛爷提点。”他接着站起身:“我看佛爷今天甚忙,就不打扰了。”   “那我也走了。”齐铁嘴跟着站起来。   二月红说他:“你不是找佛爷有事吗?”   齐铁嘴摆摆手:“没什么要紧事。”   三人相伴走出书房,管家便在月亮门边候着。齐铁嘴回头看张启山没有跟来,忽然变脸对二月红叹气:“这可怎么办?我今晚来就是看看佛爷上次受的伤好了没有,可他身上是好了,脑子却坏掉了,怎么时阴时晴的?”   二月红脸色也不好看。他也觉得张启山今晚不对劲,这人一时冷一时热,仿佛两个人。他听说过有人受了极大的刺激后性情大变,再想到那种丝絮会沿着血管生长,万一那天他没有清理干净,残余丝絮钻进脑子……   “管家。”二月红认真道:“你这几天勤跟着佛爷,要是佛爷出了事,马上来梨园找我。”   就在此时,张启山正侧头躲在窗帘后,看着几个人在月亮门边交头接耳,猜都猜得到他们说的什么。他看了眼依旧坐在茶几前的张起灵,决定不管他是谁,一定要尽快把他打发走! ☆、埋伏   张启山从矿山回来,越发确定矿下藏着南北朝的古墓,便打定心思要请二月红出山。奈何二月红夫人病重,二爷无论如何离不开夫人。张启山思前想后,决定先为夫人医治疾患,以解二月红心头之忧。   这救命药里,独缺一味鹿活草。   佛爷多方打探,终于得知北平新月饭店正要拍卖这味灵药。于是张启山、齐铁嘴、二月红与夫人同行登车,赶往北平求药。然而张启山官职在身,若擅离职守去北平办私事,难免被同僚攥住把柄。万般无奈之下,张启山想到了后宅的冒牌货。   “我已交代下去,这几天我肺火上行,喑哑难言,要在后宅安心养病。”张启山有种自掘坟墓的感觉:“你就在后宅看看书,有人探病便敷衍一下。若遇上不明白的公事私事,尽管推给张副官去做。”   张副官做事利落,值得信赖。   当在后宅“养病”的张起灵接到上司宋长官的电话时,脑子里闪过的就是这句评价。   张副官潜入裘德考住所被时宋长官大骂一通,他出门就放了把火,逼出裘德考和田中凉子,再把二人绑至府上,连灌下三盘辣椒。   裘德考正得上峰欢心,此事没出五分钟就捅到了送宋玉明的耳朵里。宋长官拿起电话打给张启山,电话里已经气出了一副公鸭嗓。   “张启山啊张启山!我说了不让你打扰裘德考,嘿!你转眼就烧了人家房子。你还把我放在眼里吗!我命令你马上去给人家道歉!”   张启山身为军人,不能抗命不从。扮演张启山张起灵没有办法,只能同副官乘车去拜会裘德考。张副官见他路上一言不发,以为他是怪自己办事不利,忙一个劲的解释道歉。张副官忙里忙外,路上还买了几箱蔬果,是一副正经去道歉的样子。   然而裘德考并没有接到宋玉明的回复。他打听到张启山北上的消息,早就马不停蹄地赶往了火车站。   张起灵吃了个闭门羹,倒也没怎么生气。张副官却忍不了了!这裘德考欺负他也就罢了,竟然还欺负到了佛爷头上!佛爷亲自登门拜访是多大的面子,老小子给脸不要脸,这还了得?   “要不要我再去教训教训他?”   张起灵摇摇头,不想管这等是非。   于是吉普车原样出来,便原样往回开。   路行一半,经过一个丁字路口,张起灵忽然叫住了车队。他们一行是三辆车,前开道,后殿后,中间才是张起灵的座驾。副官代为传令叫停了车队后,迷惑地看着张起灵:“怎么了,佛爷?”   张起灵推门下车,对随从人员向后一指:“跑!”   话音一落,只见三面路口同时出现了十几个气势汹汹的打手。张起灵此行是来登门赔礼的,所以随从都是本地招揽的家仆司机,这些人是正经老百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张副官见状吼了一声:“还不跑!”   家仆幡然醒悟,随着路边摊贩一起冲散了。   场子散开,打手也到了近前。六只枪从三个方向打过来,将两人逼回车里。好在军用吉普底子好,几把烂枪还攻不穿车门。很快这些杂鱼就放光了子弹,此时张副官才猛然推门而出,扬手打空了12发的弹夹!   八名打手应声而倒,余者加紧小心,各自找掩体躲了起来。张起灵从车窗向外看去,发现打手里有一人十分眼熟,正是前几天在酒楼遇见的灰秃儿!灰秃儿半个头包着绷带,眼眶乌黑,一张嘴少了半爿小白牙。   “妈的丘八!”那灰秃儿躲在掩体后喊话:“听说是你教那用钩的崽子如何对付老子!害老子倒了大霉!我今天可堵住你了,老子要了你的命!来啊,放蛊!”   话音一落,漫天瓷球如冰雹落下,这一回瓷球有大有小,透着一股诡异劲儿。张起灵回手把后座上的大衣甩出去,在半空截下瓷球。瓷球十分脆薄,被衣服一碰便裂开,溅了张起灵一身无色透明的液体。   接着瓷球里掉出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拳头大的红蝎子、漆黑的蜈蚣、浓稠如云的黑雾……球里的小玩意一露面,就朝溅满了球内液体的张起灵扑去,却在即将碰上他的时候轰然散开。此时张起灵回头看了一眼张副官,发现后者随手抓根棍子荡开了瓷球,身上溅满了球里的液体。   然而打手察觉虫子不敢靠近张起灵后,便把放蛊的瓷球都朝副官砸去。张起灵来不及救人就被打手围了起来。他且打且向副官靠近,没一会就听见副官的方向传来几声压抑的惨叫。   张副官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几只蝎子被他碾死在身下,他挣扎里发现张起灵在往自己的这边打,便坐起来急吼道:“佛爷快跑!不要管我!不——”   张起灵看了一眼副官,左手抓住劈头而来的一根钢管,抬脚就把人踹了过来。打手飞出五米远,凌空撞在张副官身上,喷了他一脸血后把他重新砸回地上,张副官后半句话被生生塞回肚子里。   他扒拉开打手再次坐起来:“别管——”这一回他仍旧没有说完,就被第二次砸回了地上,只见打手被接二连三的踹到了他身上,很快九名打手就像小山一样将他压在身下,让他坐都坐不起来。   张副官差点就被压得喘不过来气,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撑着胸口,脑子懵成了一团浆糊。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这群人身上都带着一种复杂的草药气味,他被这九个人包围后,那些蛊物纷纷从他身上爬走了。   于是他便不再挣扎,从九人缝隙里扒出一条缝隙去看佛爷的动作。   张起灵隔着一众打手望向灰秃儿。虽然打手还有过半仍在战斗,但灰秃儿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了。他第一个转身逃跑:“撤!”   如果这个人此时离开,肯定还会抽冷子捅刀。张起灵思及于此向车顶一跃,高跳起来抓住支出街道的店招,荡过一众打手追向灰秃儿。   “佛爷!”张副官见状都懵了,慌乱拨开打手追了几步,可哪里还能看见“佛爷”的身影?   此时逃走的家仆才带着援军姗姗来迟,将死伤的打手一一捆绑。张副官推开想要查看他伤情的医生,呆呆望着“佛爷”跑走的方向,心想完了!他把佛爷弄丢了! ☆、定穴   张副官裹着一身绷带坐在张府正厅,两眼脱神地看着座钟。   直到晚上十一点,张起灵才拎着一只木筐独自归来。张副官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强忍着火气问:“佛爷。您去哪了?”   张起灵自顾将手里的木筐扔给他:“查出它的来历。”   木筐倒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木筐——正面贴着半条红封,纸上残存着“茳炭厂”三个字,里面还蹭着墓土和稻草。张副官眉头微皱,看出来这筐运过明器。   他看看木筐又看看佛爷,简直不知道从哪句开始问:“查这个有什么用?”   “这群人住在郊北草料库。”张起灵说完这句话,一扭头回了后宅,压根没想回答他的问题!   张副官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您追到郊北了?”那可离他下车的地方有五六公里远!   郊北的草料库原归官驿管辖,后来清廷败落,这一处也闲置下来。   张副官领兵来到草料场前,果然看见门口零散着十几个同样的木筐。推门走进库房,正中还架着锅灶,一锅食物烧得焦黑,锅灶边倒着六具尸体,四周斑斑血迹延伸向前后出口,可见恶战之中尚有流寇负伤逃走。   张副官止步在血泊前,命令部下:“把尸体收了。”   身后士兵答声走进库房里,刚架起一个死人,便惊叫一声:“蝎子!”   “慢着!”张副官看见被士兵踩死的红蝎子,心想这一处是他们老巢,边边角角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毒虫,不能让部下就这么徒手处理。他步入库房,四下巡视一圈,一股熟悉的味道引起了他的注意。   寻味掀开角落里的布帘,入目是一捆捆扎好的混杂干草。张副官拿起一捆在鼻端轻嗅,果然是当日那些打手身上的味道。他心里有了主意:“把火升起来,烧了这些草药驱虫。”   火堆慢慢烧起来,只听草料库里从房梁到底下都窸窸窣窣喧嚣起来,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彻底安静。少顷有人骑快马来报,说那个筐有下落了,长沙附近名字带茳的炭厂只有一个青茳炭厂。士兵拿着木筐上红封一对照,立刻确认木筐就是这家外运木炭的器皿。炭厂附近有个小村子,木筐便是零散从村里收来的。炭厂老板不明就里,一路嚎啕着被士兵捆进了张府。   “官爷,官爷!我是个小老百姓,安分守己的,没做过一点违法的事,您是不是搞错了?”   张副官把木筐撂在他眼前:“这是你们的东西吗?”   老头茫然点头:“这也犯罪吗?”   张副官拍拍老头的肩膀:“叫你来呢,就是了解一点情况,别紧张,你如实说——佛爷,这个就是青茳炭厂的老板。”   张起灵被管家引至前厅时,正看见老头吓得惨白的脸。他张口却问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做筐的木头是哪砍的?”   “啊?”老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这就是我们炭厂附近山上来的啊,那也不能砍吗?”   张副官瞪他一眼:“问你什么就说,别问多余的话!”   “哎哎,这筐啊,是我从旁边上塘村收的,木头就是村后山头的木头,我这炭厂年初才办起来,他们也是年初开始替我编筐。”   张起灵又问:“村子里是不是有掉牙病?”   老头吓了一跳:“您怎么知道呢?那村子是有掉牙病,四十往上满口牙就掉光了。村里人不是眼瞎的、就是耳聋的,女人都生不出孩子。我也是可怜他们啊,才给他们这个活儿干。神了!您神了!”   张副官困惑地对张起灵耳语:“他瞎说什么呢?要不要带下去审一审?”   张起灵摇摇头:“放他走。”   等下人带老头离开房间,张起灵才出手点了点木筐:“看这个。”   他指尖落处是一块黑斑。张副官此时才注意到筐上密布着一些不规则是的黑色斑点,他原本以为这些斑点是炭渣,现在用手蹭了蹭,才发现这些斑点是长在树枝上的,还都分布在树枝关节处。数着年轮看,黑斑出现也有十几年了。可这又和那些打手有什么关系?   “这……佛爷?”   张起灵漠然看了他一眼:“水银封契。”   副官先疑惑的啊了一声,然后拄着下巴想了想,忽然抚掌长叹“啊——”他惊讶地看着张起灵:“佛爷的意思是那片竹林下有一个古墓,如今水银封契泄露,污染了封土,所以上面的植物才会枝节发黑?附近的人也因此生了病?”   张起灵点点头。   秦汉王侯大墓,才用足够的人力和财力使用水银封契,可水银容易挥发,如果墓砖、夯土不够坚实,便会导致水银泄露,长年累月下去,周围植物和百姓多多少少都会出出水银中毒的迹象。所以专精秦汉古墓的土夫子,常有扮赤脚大夫和跑木材厂的癖好。   张起灵提醒他:“附近的村子最好不要住人。”   “是,我去办。”张副官眼珠都要冒出来了。   这批装明器的木筐里没有炭渣,附近又有水银封契,张起灵断定这下面的墓就是汉蛊由来的地方,想要彻底解决这件事,还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地下的蛊物。思及于此,他便想确认墓穴的位置。张副官固然不肯放他一个人走,说什么也要陪着佛爷走这一遭。   出了长沙城车行半个时辰,便是炭厂所在,此处下车再走四十分钟分钟便是上塘村。两人穿过村子直奔竹林,沿水源走进了极偏僻的山坳里。张副官背着装备走在张起灵后面:“别的不说,察山望水还得是八爷,您怎么不找他一起来?好些天没看见八爷了,他这几天怎么不来了呢?”   “嘘。”张起灵将开路的砍刀向后一扬,止住了张副官的话语。   张副官无奈闭嘴,这几天佛爷惜字如金,活生生把他衬托成了话唠,恐怕佛爷喉咙肿痛的毛病再不好,他就要憋出内伤了。   张起灵微微侧身躲到树干后,轻声说:“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终于能和旗鼓相当的对手打架打架打架,好兴奋! ☆、蜘蛛   前方空地上搭着一座三角形的简易木楼。木楼结构粗糙,是几根粗柱子排成一排,共架起一根主梁,许多细柱子搭在主梁两边,上面糊着不知什么植物的大叶子,只能粗陋挡住风雨。   楼门口坐着一个穿马褂的年轻人。年轻人手里拎着一个皮箱,翘着腿看向楼里,屁股底下正是一摞贴着青茳红封的木筐。   躲在树后的两人对了个眼色,然后默契地分开,从两面夹抄前方的简易木楼。   张副官撂下装备,找出匕首叼在嘴里,手脚并用上了树。他从一个树冠爬到另一个树冠,悄悄潜到了马褂头顶,然后瞄准马褂的脑袋,借着重力一跃而下,半空握刀戳向马褂的脖子。他这一套动作藏在风声里,半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然而就在差两米落地之时,马褂忽然抬头了!   马褂举起胳膊去挡副官的匕首,奈何后者来势太凶,精钢匕首切开肌肉与骨骼,直接斩断他一整条手臂!此时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副官捉住马褂的头发向后一扯,利落地在他脖子上切开一刀。   这时候简易楼后砰然一声,有人撞破后门打了进来。   张副官推开马褂看向楼里,来人正是张起灵。   昏暗的简易楼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味,殷红泥泞的地面上纵横交错着几条水桶粗的爬痕。十几人便在血泊里或躺或站,然而没有谁对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做出反应,他们显然已经是一群死人了。   张副官趟着血泥走进来,挨个看过屋里的死人,最终停在倚坐着墙壁的尸体前:“这不是那天的半秃吗?”   似乎是听懂了他的呼唤,灰秃儿低垂的脑袋忽地颤抖一下,整个人凌空跳了起来!张副官心里一惊,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先有了动作,扬起手中匕首便要前刺。可就在这时,他已然贴近灰秃儿的身形被人从后面揪住,硬是拽回了地面上。其实就在他撞上灰秃儿的时候,已经看到灰秃儿胸口处鼓起一个仿佛人头的形状。头颅从里向外绷紧了灰秃儿的胸腔,在副官靠近时猛然涨破了皮肉和肋骨,然后一个硕大而丑陋的怪头张开嘴奔着副官脑袋咬下来。   副官被拽着躲开了怪头的袭击,只差半寸就让獠牙啃掉鼻子!   “别动!”张起灵拽回副官后冷静说:“这里都是这种东西。”   地面和梁柱随着他的话音簌簌颤抖,那只涨破灰秃儿的鬼脸整个从胸腔里钻出来,它脸后折叠着四只尖细的长腿,这四只腿着地后,又从灰秃儿四肢里抽出另外四肢腿。再看灰秃儿,方才还肥胖的尸体此时就剩下了一张人皮了。   然后从房柱缝隙里、筐瓦里、阴影里、尸体里,几十只鬼脸蜘蛛慢慢爬了出来。   从尸体里爬出来的蜘蛛呈浑圆状,显露着半透明的灰红色光泽,隐隐可见薄皮下游弋的血肉碎块,还有各种蝎子蜈蚣,看来鬼脸蜘蛛连灰秃儿饲养的蛊物也一起收拾了。尚未残食人肉的蜘蛛则是薄薄一张黑色脸皮,仿佛八角架上顶着一个大盘子。这些东西便以奇异的步伐接近两个人。   张副官恶心得直打冷颤。   包围上来的鬼脸蜘蛛隔空吐出粘稠的汁液,两人挥刀去挡,汁液落在钢铁刀体上瞬间化为白色泡沫,滋滋跳响。   张副官寻了一根柱子藏身:“佛爷,有毒!”   张起灵看了眼四周越靠越近的鬼脸蜘蛛,又看了看天蓬,忽然猛起一刀高砍向身边支柱,精钢刀身半陷在柱子里无法拔出,他便二次抬腿揣在刀背上!这简易楼的支柱本就细,柱子上又被毒液腐蚀出深浅不一的凹陷,被他一砍一踹,当下折做两截,带着整栋楼像右倒去。   楼体倒下的时候,捆住柱子的麻藤一并崩断,柱与柱间的缝隙显露出来。张起灵看准天光,拎起副官跳出缝隙,几步逃到了楼外。   木楼轰然倒塌,几秒钟后,残骸之上,一股股白烟腾起。残骸里的鬼脸蜘蛛纷纷吐出粘液,腐蚀掉压在身上的木梁树叶,挣扎着爬到了残骸上方。幸存的十几只鬼脸蜘蛛随即翻检起残骸,将同伴的尸体拖出来吃掉。   此时张起灵的目光却看向了楼前的年轻尸体。   副官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未见什么异样:“佛爷?”   然而片刻之后,那具尸体忽然爬了起来。年轻人用唯一的手兜着自己被割断一半的脑袋,找个角度好好安放在脖子上,然后弯腰捡起了箱子。他右脚有节奏地在地上跺了几下,残骸上的鬼脸蜘蛛便加快了处理尸体的速度,它们迅速吃完最后一具鬼脸蜘蛛的尸体,然后已快得离奇的速度逃进了后方密林里。   张副官抽出枪瞄准了年轻人。   年轻人不闪不躲,反而用牙齿咬住皮箱把手,再用唯一的一只手打开皮箱。他把皮箱稳稳地托在臂弯里,对两人展示里面的东西。只见箱子里是半箱叠放整齐的活鬼脸蜘蛛!如果张副官开枪击中年轻人,让这箱子落地,后果不可预料。   然而年轻人只是威慑,没有继续打斗的意思,于是副官也慢慢放下了枪。   年轻人合上箱子,用歪倒在脖腔上的脑袋看着张起灵,嘴巴无声蠕动几下——我记住你了。   张起灵淡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抬头环视周围茂密的树冠。   副官把枪收回枪套:“佛爷?就这么放他走了?”   “他里面也是一只蜘蛛,控制蜘蛛的人已经逃远了。” ☆、大夫   两人围着简易楼绕了一圈,便在十几米外找到了一个盗洞。艳粉色的凝胶状物质将盗洞严密封死,一股不祥的酸腐气息弥漫在盗洞周围。   张副官掩住口鼻靠近盗洞,在凝胶里看见了一截被消化一半的肠子:“这里面是什么?”   张起灵皱眉,这恐怕是——那些鬼脸蜘蛛的呕吐物,看来底下的东西已经被鬼脸蜘蛛处理完了。这么内行的手法,想必是行家行事,那这算是清理门户还是自相残杀?   如今现成的盗洞已经封死,想要另辟通道,肯定要费一番周折。两人决定回去再想办法打探鬼脸蜘蛛的来历。   步行回到上塘村时已经是晚上六点,突如其来黑云打着滚覆盖了天空,骰子大的雨点在地上打出一个一个的泥窝。   两人原想直接赶去青茳炭厂,但再往前走都是谷底,这雨又大又急,过会肯定得有山洪冲下来,他们就算脚程再快也跑不过大水。无奈之下,只能留在村子里等雨停。就在前些天,张副官亲自督办了这个村子的遣散事宜——上塘村的村民穷困潦倒几十年,突然间得了一笔钱和位置不错的房子,不等隔天就马上卷包跑了。   此时等待他们的,本该是一个空村。   然而空村之中,却有灯火。   副官皱眉:“佛爷,这村子里不该有人的。我们还往前走吗?”   张起灵看了一眼越发浓重的天色,点点头,随即带路走向了诡异的村落。   靠村口第一间房子正冲路口,是个三边退路的位置。两人便直奔这间房子而来,敲门声一响,屋里便有回应:“有人来了啊,二狗子开门开门!”   门栓随即哐啷一声,被人从里面抬了起来。开门的是个脏兮兮的小个子,小个子不耐烦地瞟了两人一眼,便晃着膀子坐回了角落里的瘸腿凳上。   待张起灵一进屋,张副官便将门栓浅浅压在门上,转回身陪笑道:“我们是过路的生意人,路经此处,看天色已晚,又下起暴雨,所以想借贵宝地住一夜,不知道方不方便?”   然而屋子里的人愣神的愣神、勾手指的勾手指,只有往灶里添柴的汉子背对他们道:“我们这啊,没有好床好酒,你觉得方便不方便?”   张副官忙应声:“方便。”   汉子也答得利索:“那你就住吧。”   张副官闻言四下查看,发现所有椅子、桌子上都坐满了人,再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能让佛爷落脚。正当他犯愁的时候,张起灵已经寻了个空位自顾坐到地上了。张副官见状有些诧异,然后马上从包里取出毛巾,在水缸里舀了水,拧了一把递给张起灵。   张起灵接过毛巾,略显疑惑地看了看副官的背包,似乎不能理解他的装备里为什么包括这个东西。可是盛情难却之下,张起灵还是擦干了头发。副官随即将两人的衣服一并架到了灶火边,他瞄了一眼熊熊灶火上的铁锅,里面是即将沸腾的一大锅热水。   看灶的汉子回过头,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他用一截柴火戳着副官问:“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副官随口胡诌道:“我们是倒布匹的。”   刀疤脸嗤笑一声:“这一夜也了得,什么大夫,什么商人,赚钱赚到山沟沟里来了。”   他这一笑,屋子里的十来个人也陪着笑了几声,有种不怀好意的意思在里面。   唯一没笑的一个人坐在张起灵对面,他手边捂着一个梨木箱,有股斯斯文文的气质,一看便知是刀疤脸提到的大夫。   张副官环视一圈,发现这屋里的十几个男人都别着家伙,便贴向张起灵的耳朵小声道:“佛爷,我们怕是赶上匪帮‘大朝’了。”   乱世年间,做土匪也不是稳赚的行当——穷苦人家刮不出油水;富贵人家又有家丁团练看家护院,武器人员怕是比土匪还富裕,因此各地的土匪都有结伙打劫的习惯。一个山头的土匪叫一个绺子,两三个绺子联合叫做“小朝会”,三个往上就叫“大朝会”。   “大朝”牵头的绺子要有威望,得提前踩好点、分好工、安排好分赃。为避免惹眼,各绺子在打劫前几个小时才聚在一处。他们往往会选一个靠近打劫城市的偏僻村子,趁夜将村子出口封死,把人杀光,然后便在这里整合队伍,演练计划。   刀疤脸鼓动风箱把水烧得滚开,嘴里还念叨:“大夫、商人哪个会往这种地方跑,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不是挖坟的,就是做探子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你们干个什么活不好,偏要赚这种有一日没一日的钱吗?你老子娘知道不打你个瘸腿!”   刀疤脸越说越气,仿佛真抓住了他们倒斗当间谍的证据似得。   “罢了罢了,今天是天意叫我遇见你们,让我送你们早日投胎,下辈子做个好人,也记我一份功德。”刀疤脸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把两尺长刀:“我水都烧开了,你们三个倒是说说,谁先下锅啊?”   张副官看了眼张起灵,后者神色淡然,仿佛根本没听见刀疤脸的话,于是副官也镇定下来。就在这两方僵持的时候,一直垂头摆弄梨木箱的大夫忽然开口了。   “留着我吧,有用的。”   刀疤脸不屑地甩过头:“就你?”   大夫盘腿坐在地上,腿上放着木箱,双手撑在木箱上:“我可厉害了,人的病不用说,什么牛啊羊啊野鸡啊耗子啊,我都能看。”   有人插话问:“王/八会看吗?”   大夫认真点点头:“王/八/蛋都能看。”   他这一句话逗得满屋欢笑起来,连刀疤脸都不急着吃人了。大夫见没人信他,气得把嘴一撇,几小步跳到墙边一个年轻汉子身前,蹲下身便拽他的胳膊。   “小兄弟,把胳膊借我用用,今天不露一手都被人瞧扁啦!”   张副官见他年轻稚气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悄悄垂下袖子掩住枪,对张起灵使了个眼色——我去救他?张起灵看着被小大夫捉住脉搏的汉子,抬手按下了副官。   “哎呀兄弟!”大夫大呼小叫起来:“你这胃火可不小,总饥一顿饱一顿,往后要出大毛病的。不过治你这病也简单,多出门锻炼,自然就好了。”他猝不及防地抓住了汉子的手腕,右手刺向汉子的腋窝,用上咬牙切齿的劲儿说:“我帮你抻抻筋吧!”   他右手指尖到处,汉子的胸腔突然发出哀鸣。那汉子猛力挣开小大夫,四肢以九十度反折向身后,一个鬼脸蜘蛛猛地从他肚子里顶出来,瞬间跳到了房间中央。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剧透,他们要去抢半截李家……哈哈哈哈……巨能作死……… 午夜前更新~依旧保持日更~哼~ ☆、入口   半人高的鬼脸蜘蛛耸着身体站在那里,似乎有点惊慌自己的暴露。挨得最近的男人怒骂一声,壮着胆子砍向蜘蛛腿。寸厚的刀身只能在蜘蛛腿上砍出一个缺口,猩红的液体从缺口喷溅到他脸上,疼得他抛开刀滚到地上,捂着冒白烟的脸接连惨叫。   小大夫一撇嘴角,拎起木箱就从窗子跳了出去。他人到窗外又探头回来,冲着张起灵两人大叫:“嘿,那两个,还不跑?”   张副官打开门栓,侧身让过张起灵,想趁机逃脱的土匪被副官一脚踹回了屋里。张副官从外合上门,便见小大夫抱着一根粗木桩死死抵住了门扉。旁边窗户亦被他用同样的手段堵死了。   小大夫掸掸衣服,挎上木箱,站在屋檐下躲雨:“哎,这雨一时半会还停不了。”   副官也靠着墙躲雨:“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免贵姓蔡,蔡箴。”小大夫笑着问:“你们呢?”   得了张起灵一个眼色,副官代两人表明身份:“这位是长沙分区布防官,张少将。”   小大夫笑了一下,抻长音调说:“原来是九门提督的张大佛爷,看来刚才是我逞英雄了。”   听他语气戏谑,张副官便不再搭话。滂沱的雨声掩盖了一壁之隔的惨叫,墙外的三个人却在安然地等待雨停。   可是安静未持续多久,张起灵突然开口:“拿药烟。”   蔡箴微微变色。   即便百年之前,蔡家在盗斗界也不是显赫的家族。他们主要活动在陕西一带,家族本不以盗墓为生,之所以选择性参与某些墓葬的挖掘,据说是为了报一个血海深仇。蔡家从不亲自下斗,可夹喇嘛却必须要拿大头,饶是如此,也鲜有大冢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敢这么横行业里,必然有些绝活,蔡家的绝活,便从医术上来。   古时探墓前,土夫子会把活羊活鸡等先送进盗洞,以此试探墓穴里有没有瘴气或者别的玩意。拉出来的动物纯是憋死倒也罢了,假若死状诡异,蔡家便能通解剖尸体得知是什么东西弄死的鸡羊豚狗,大概在墓下什么位置,如何化解,乃至推断出墓穴的年代、规模、价值。   更甚者,蔡家可以从粽子身上提炼出一种抑制尸毒的丹药,有半生煊赫的土夫子,最后倾尽家财只为买得小米粒那么大的一点丹药,以此缓解自己的症状。   然而百年前的一夜,蔡家突然从陕西消失了,并暗中销毁了自己在陕西一带的所有痕迹。如今在世的土夫子,不可能仅从一个姓氏就立刻断定他的来历,何况一个蔡家根本没在长沙一带夹过喇嘛!   蔡箴有点意思地看着张起灵,伸手梨木箱里掏出一个纸卷:“佛爷好眼力!”   暴雨之中,三三两两的鬼脸蜘蛛从各个屋子里爬出来,侥幸逃脱的土匪跌跌撞撞冲出屋子,又迅速被街衢间游弋的蜘蛛追上。鬼脸蜘蛛奔跑起来快成一道影子,不是人力可以赛过的。   “这么多?”蔡箴抱怨着点燃纸卷上的火信,打开窗子丢进了屋子里。   墙后乒乒乓乓的打斗声随即止息,蔡箴身子一翻回到了屋里。张副官紧随其后,看见窗下的纸卷正向四周弥漫着浓重的烟雾,他弯下腰查点一番,确认屋子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只有两只鬼脸蜘蛛蜷着腿倒在地上,肚子里满满的都是尸液。   “恶心。”蔡箴踢了一脚蜘蛛:“附近有大墓?”   副官追问:“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那个墓,但我知道这些蜘蛛的用途——它们大规模吞噬活物,是为了把血肉消化成毒胶,用来填塞墓道关口。这个墓里有能暴露蜘蛛主人秘密的东西。事情不大妙。”蔡箴似乎非常熟悉这种蜘蛛。   副官把窗子打开一条小缝:“啧,就这个数量,没问题。”   “不,你们还是赶快跑吧。”蔡箴有点不好意思:“蜘蛛只是防外人的。他们防我的手段更加极端,既然我出现在这里,过会儿这一带将寸草不生。真是惭愧,十几年来都没能赶在他们之前进入任何一个墓穴。”   这般危言耸听的话说出来,张起灵和副官却都没有反驳,因为他们已经听到了后方山头上如雷翻滚的不祥声音。顺着窗缝看出去,整座山在雨里冒出阵阵黑烟,火光从山巅迸溅出来,然后沿着岩石缝隙一路蔓延下来,仿佛山里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   地面随着翻滚声微微颤抖。如今暴雨浸透土壤,山石本就松软,加上山里再起高温,冷暖相激,非常容易形成滑坡和泥石流。他们所处的村子正在山脚下,前方又是泄洪道,等会跑都来不急跑。   鬼脸蜘蛛陆续赶来包围了三人所在的房子,墙壁和屋顶逐渐响起了非常难听的摩擦声。房梁上的灰尘震动下来,洋洋洒洒落在三个人的头发和肩上,这时候哐当一响,一个庞大的黑影从上方掉落下来,差一点砸中了蔡箴的脑袋。   蔡箴悚然向后一跳,袖子里落下一条怀表链子似得银色链条:“什么东西?”   张副官以为是鬼脸蜘蛛攻破了房顶,生生止住了手里的射击动作,他压低枪口定睛一瞧:“哎呦!是个人!”   掉下来的正是方才给张起灵二人开门的矮个子。   矮个子应该在房梁上抱悬了好半天,这会是筋疲力竭掉落了下来的。他落地摔得极重,抱着肚子抽搐好半天才勉强侧坐起来。   “别杀我。”矮个子一脸血污和泥渍,喉咙喑哑如同呑过火炭:“后面山底有个大墓能躲过泥石流,我知道怎么进去。”   这句话正戳中蔡箴的心事,他眼神闪烁:“敢骗我,你会知道死是好事。”   矮个子合掌对他拜拜:“这位爷,我原是好人家的孩子,就因为有一点探路的本事才被绑上山去做土匪。如今你把大当家都弄死了,以后我就跟着你干。”   蔡箴瞄着张起灵:“佛爷,您看呢?”   张起灵看了一眼矮个子。眼神甫一对视,矮个子心理就咯噔一下,这个人的眼神太淡定,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想法。他匍匐在地的身体瞬间绷紧,一种被看透的羞耻感和恐惧感漫上心头。   本能告诉他在这个人面前说谎没有意义。   “我能带你们进去。”矮个子面向张起灵说。   张起灵对张副官点了点头。   张副官左手扯下一条死尸裤带,右手捉住矮个子折断的右腕向背后一抡,布带从前往后一甩一系,便将矮个子固定在背上。这时张起灵也捡起刀疤脸的砍刀别在了腰上。蔡箴从梨木箱里拿出三卷药烟,点燃了扔进墙角的大木桶里,然后迅速扣上木桶盖子,把木桶搬到门前。   张起灵对副官道:“往前跑,别回头。”   他说完挪开抵住门扉的大水缸,蔡箴一把将木桶摔碎在门前。纸卷沾上雨水就熄灭了,但木桶里已经封存了大量浓重的烟雾,门口的鬼脸蜘蛛在药烟作用下纷纷僵直。   张副官第一个冲出大门,蔡箴紧随其后,两人身后迅速跟上了两只鬼脸蜘蛛。张起灵跳上最后一只蜘蛛的背,落脚后身子一沉,生生踏劈了鬼脸蜘蛛的后腿,蜘蛛折地时他起身再跳,如法炮制弄残了第二只鬼脸蜘蛛。这时他们与身后的鬼脸蜘蛛已经拉开了距离。   矮个子将他们带往后山,曲曲折折找到了一块深扎在山体里的丈高巨石,巨石前方就是悬崖,七八米的悬崖下,则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空地。   矮个子说:“把石头推下去就能看见入口。”   张副官感觉自己被愚弄了。他一面射断山下的鬼脸蜘蛛腿,一面腾出只手解开布带:“把你扔下去能看见入口吗?”   矮个子跟猴一盘在副官身上,回头去看张起灵:“我说的是真的!”   张起灵仰头看了看崖壁,忽然几个翻身上到了巨石正上方三米左右的高度。他落地后上下寻索一阵,又往上爬了十七八米,然后定神看着一块一角没如山体的半米石方。   几秒钟后蔡箴追了上来,也蹲下看这块岩石,看了一会却没看出什么意思。   “这块岩石有问题吗?”   张起灵双指沿着岩石纹路画了一道竖线。蔡箴琢磨一会,拍手道:“是有人故意把它放在这的!”   他们一路上来,看见整座山体都是横纹,偏偏这块岩石是竖纹,而且它嵌入山体的位置非常别扭,照道理重心都悬空了。蔡箴若有所思地向下一看,发现从这块岩石到下面的巨石,直线上一共有四块依次渐大的石头,并且从这块岩石直线往上,再也看不见任何体积稍大于它的石头。   这是一个起点。   张起灵双臂发力向后拉拽岩石,几次加力后,石头后面忽然发出一声脆响,有什么机括被他硬力扯断了。蔡箴恍然大悟,对下面大喊:“闪开!”   张副官背着小矮子窜到邻近的山坡,抬头看见张起灵将一块四方岩石扔了下来。岩石近乎笔直地砸中正下方另一块大石头,大石头又向下砸中更大的石头,三块石头隆隆撞向最后一块巨石。   巨石砰然震动,猛然与山体裂开一道纵深极深的缝隙,缝隙随即被惯性撕扯开,巨大的岩石一头栽向下方平台。张副官后背紧贴着山壁才没被这猛然一击摇晃下去。此时再看巨石落地处,半米厚的岩石层轰然碎裂,露出一个极为幽深的空洞。   矮个子扯住张副官的头发在他耳边说:“这就是入口。”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要做铺垫,这几章写得很困难。小蔡是龙套。 ☆、侯爵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修改完的11章,用了一天时间才理顺墓穴里的细节。今天既8月4号停更一天,给自己点时间构思。   紧追不舍的鬼脸蜘蛛被滚石砸死了七七八八,副官趁机带着矮个子跳到了下方平台上。   他从腰带上摸出手电——这是一把德产军用的小玩意,四四方方,只有半个手掌大,却能发出持续的强光,是亲兵队的常规配置。照入裂隙,他发现由入口进入山体亦不容易,裂隙下方是个窄口大肚的形状,需要倒悬爬过一段天棚才能摸到竖直的的岩壁。   此时张起灵翻身到了平台:“跟在我后面。”   他身子落进裂缝,轻巧地悬在天棚上,外面三个人这才知道天棚别有机关。近乎水平的天棚上,其实镂画着非常精巧的浮雕石刻,因为水平看去只能望见很小的一片,因此他们一开始将这些石刻错以为成天然的纹路。   石刻里暗嵌着一排可以抓握的月牙形凹陷,每个凹陷恰恰遮在石刻花纹后,如果不是亲手抠进石刻纹样里,光凭外表根本无法断定凹陷的位置。张起灵摸到第一个把手后,便单手悬吊在天棚上,空出一只手抽出刀,在凹陷前方划了一道交叉白印。   处理完第一个凹陷后,他用牙齿咬住刀背,继续向前摸索第二个把手。凹陷要完美嵌入石刻,就分布得十分零散,每个把手都只能凭借感觉一寸寸摸索。短短十米路程,他用了十分钟才抵达边缘。   蔡箴沿着他标记的扶手荡过来,在这边接了一把背着矮个子的张副官。三人刚抵达竖直岩壁的顶端,张起灵却已经站在了洞底。自此向下十余米,张起灵几乎是用跌落的速度降到地面的,落地一撑既起身,丝毫没有受到冲击。蔡箴咂舌,明白过来,如果不是为他们开路,这个人完全可以直接从入口到达洞底。   瓢泼雨水很快从四面流向平台裂隙,沿着入口倾泻而下,冲刷着正下方的陪葬车马。整间洞穴里排列着二十四辆马车和无法计数的马尸骨骼,金闪闪的辔头和马鞍散落在皑皑白骨里,依稀可见当年的华丽气象。   等三人顺利攀爬到地面时,张起灵正仰头看着上面的石刻。   石刻表现的是汉墓葬常见的二十四孝人物群像,人物间隙里夹杂着没有意义的重复花纹,刚才张起灵画出的交叉白印便在这些花纹上。   蔡箴踏上坚实的墓砖,第一反应竟然是惊愕:“我居然进来了。”   张副官瞥他一眼:“一个车马室而已,我进得多了。这是利用山间岩洞讨巧做了墓室,但是上面的岩层太薄,没有加盖封土,泄了水汽,否则应该还能看见这些马车的纹饰和马的干尸。”张副官咂舌指摘道:“活儿太糙。”   蔡箴兴奋地垂下袖中的链子。这条链子盘绕起他半截小臂,展开至少有三米长,链子一端是四个指环,另一端是手指粗巴掌长的一根银针。他便攥着银针在墓画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哎呦,这个猥琐,在人家墓里留名可缺德了啊!”张副官训完他,再正色看张起灵:“佛爷,我们就在这躲着?”   “我们去下面。”张起灵转头说蔡箴:“准备蒿草。”   被张起灵一语道破身份后,蔡箴就觉得自己十分被动,简直成了储物柜!他从宝贝梨木箱里拿出一捆编成束的干枝,舍不得递上来:“这是七年生的老山蒿!”   张起灵点燃蒿束,在空中抖抖,带着蒿香的烟气便扩散开来。这捆蒿草被处理过,烧得极慢,烟雾又白又浓,很令蔡箴得意。蒿烟能够祛除瘴气,常走深山野林的人,睡前会在火里扔一把蒿草。   烟雾才一散开,另一种酸腐难闻的味道便混杂进来。张副官低下头算了算白天与夜晚行走的距离和方向,发现白天那个被粉红胶状物填塞的盗洞就在附近。看来是这边砸破墓顶导致空气流通,将盗洞那边的瘴气鼓动了出来。   蒿烟驱瘴力量有限,长时间浸没在浓烈的瘴气里,就是架火点着成仙的蒿精也救不了。因此他们必须在身体极限前找到出路。车马室门口除了隐隐的瘴气,还有一股热气,仿佛脚下隔着一层墓砖的地方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   被瘴气熏死后在石板上烘烤成人干,这可不是个体面的死法。   内忧险恶之时,外患亦如时来临,酝酿许久的泥石流这时候爆发了。浑浊的雨水和着泥沙挤垮了裂隙,瞬间淹没了下方的陪葬车马。   四个人马上逃出了车马室,外面是一条两米高的墓道,墓道中间堵塞着一坨熟悉的粉红胶质。好在刚才的剧震已经将胶质震落半截,凭三个人的身手,从上方缺口跳进去倒还不难。沿墓道向前,几米外边是墓穴的中室,这种中规中矩的墓葬制式节省了他们很多时间。   中室是人工从山体里凿出来的一个三米高房间,远比车马室矮小,墓室两边陈列着保存完好的轻纱幔帐,五面石刻描绘着一副宴乐图。右上角的反弹琵琶琴首碎裂,一点锈迹显露出来。   这块锈迹对应的位置便是最后一块石方,有人利用山体里的树根打通一条不易察觉的通道,拉出一条铁链将石方拴在这里。假使从里面敲断铁环,让外面的石方滚落,就能为墓穴里的人打开一个出口。这种自毁墓穴的事情想必不是墓主人的意思,极有可能是被征召雕刻墓室的工匠留下的自保手段。   再往前就是后室,主棺真正停放的地方。后室又分了主次两室,主室倒还完整,反而是次室糊满了胶质。   这里照例存放着墓主人生前最珍视的陪葬品。   张起灵和蔡箴都想往次室走,背着个累赘的副官抹一把脸上的汗 :“佛爷,我要熟啦!”   张起灵用鞋尖点了下胶质,然后把蒿束插在砖缝里,对三人说:“把衣服脱下来。”   “哎呦佛爷,这不是光脱衣服就能解决的事!”张副官把矮个子放下,和蔡箴都把衬衫脱给了张起灵。张副官踢了一脚坐在地上的矮个子:“哎,你的衣服呢?”   矮个子瞪他一眼:“老子不欠你们的,我就一件好衣服!”   张副官懒得与他废话,伸手就去拽他的衣带:“要衣服要命只能选一样。”   矮个子抱着衣带蜷身躺到地上:“衣服!老子选衣服!”   “不需要了。”张起灵道。   他脱下衬衫,将自己的衣服与两人的衣服都裹在左臂上,飞快地伸进胶质里抓住一个什么东西。他一击既退,把东西摔到地上后马上撸掉了冒着白烟的衣服。这短短的半秒间,衣服却已经腐蚀到了第三层,连刚才极度贴近胶质的手臂和侧身都泛起了微微的红色。   张起灵捉出来的东西是半截石碑,这东西本该在次室中央,却不知如何断裂后被撞到了门前。矮个子爬过来看着石碑上的篆文,仿若天书:“这写的什么?”   副官翻译给他听:“墓主是汉昭帝时期的靖威候,因为在朝见时进献了一块奇异的玉石,有幸陪同君王参加参加秋季围猎。英武的汉昭帝与亲随追赶着一群猛虎来到山坳,皇帝命令亲随从两面夹抄,将猛虎拦截在山坳里,并亲自用弓箭射杀它们,得五虎。”   矮个子感慨道:“这个皇帝还挺厉害。”   副官摇摇头:“这种碑文都有夸张成分,皇家围场的猎物都是半驯养的,有专门的士兵负责把猎物折腾得半死,然后驱赶到皇帝眼前,这时候猎物基本没有攻击力了,皇帝只负责把箭射出去。即便出现意外,皇帝身前身后也簇拥着最精锐的士兵。没什么意思。”   “那碑文上说这里面放的什么没有?”   副官继续说:“后面说山上忽然跳下一只凶恶的虎妖,袭击了皇帝和他的卫兵。随从里有一位方士站出来,从法器里释放出一朵黑色的云雾,收复了虎妖。方士告诉皇帝,这是白虎星妖化,不久将有至亲叛变、下不辅上的事情发生。皇帝震怒,将方士与为他说情的靖威候一并投入天牢。后来沉冤得雪,方士将一片黑云赠送给侯爵,次室里存放的就是黑云。”   蔡箴猜测:“莫非说的是桑弘羊作乱一事?”   汉昭帝年间,其姐长公主与其兄燕王、御史大夫桑弘羊、左将军上官桀密谋废帝,但叛乱尚未发生便被汉昭帝和将军霍光镇压,牵连族诛者甚多。   “那就不清楚了,碑文只有这一部分。”   蔡箴有些失望:“如此说来,这里并不是真正的蛊墓,一个侯爵墓而已——怪不得形制这么简单。”   张起灵忽然开口:“更复杂的东西在下面。靖威候陵墓完工后,有人在保存原制式的基础上,重新设计了这个墓葬,我想那里有你想看到的东西。” ☆、机关   由次室左转进入主墓室,一坨胶质从蜿蜒里的天棚盗洞里垂落在地。高台上的三重棺椁已经被掀开,尸体拖到一旁砸个稀碎,然而珍珠玉石类的殉葬品却完好存放在棺木里,可见这一伙儿土夫子目标明确,就是为了次室里的蛊物。   棺椁周围如河流盘旋的凹槽里,堆放着大量的硫磺粉,有人用这些东西中和了墓室中的水银,这也算既有的做法。副官厌恶地捂着鼻子,半眼没瞧得上棺椁里的陪葬品。佛爷素来只发奇墓,取奇珍,要不是为了躲避泥石流,恐怕他都不会进入这种规格的墓穴。   张起灵环视一周,目光落在棺椁上。主棺外是一个十二楞包铜的木椁,然而接地一面的铜边明显比上方腐蚀的厉害,显然是透了水汽和风。他卸下两道铜边,拆开一面椁板,将内棺拖了出来。   但蔡箴和副官不一样,张副官早习惯听从命令而非理解命令,蔡箴却受不了张起灵毫不解释的行为:“佛爷您别想一出来一出啊!”   外椁底面被拖曳的棺木碾碎,露出下方石板——墓室六面都是铺着墓砖,只这椁木下是原生的石板。两米见方的石板中间还切割出一米半的一块小石板。   张起灵沿着小石板走了一圈,忽然停在石板一角。   “过来。”   几个人不明就里地站在张起灵身边,就听他说:“蹦。”   蔡箴一张脸快憋成茄子紫了,却也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原地蹦了几下。脚下的石板随着他们的动作晃动一下,连续几跳之后,小石板晃动的幅度已经很明显了。最后一下时蔡箴明显感觉不妙,这次左倾的石板没有弹回来,而是斜向下滑落下去!   石板滑下三米后撞在地面上,张起灵微微屈膝稳住了身体,张副官也踉呛着站稳了。蔡箴被身后的矮个子撞了个趔趄,两人一起滚到了第二层地面上。   “好烫!”蔡箴嚎叫一声跳回石板上。张副官也厌恶地把矮个子从地上拎起来,随手往脚边一丢。   原来这层是一条石砖搭砌的圆顶隧道,砖面比上一层平整许多,一看就是两个工程的产物。他们方才踩塌的石板是被一根石砖柱子从正中间顶起来的,一角失衡便全盘崩塌。隧道里充斥刺鼻的焦糊味道,温度高得惊人,地面上还铺满黝黑的燃烧物残骸,残骸里甚至还有零星的火光。   副官关了手电:“佛爷,往哪边走?”   “快走快走!多呆一会得烤成叫花鸡!”蔡箴抹了把汗。   张起灵静静感受着隧道里微弱的风,风从左向右,他便带头转身:“向左。”   风从冷吹向热,左边肯定有供他们躲避这酷热的地方。   张副官背着矮个子跟在张起灵身后,忽然感觉有些异样。方才他拿着手电负责照明,没有留意“佛爷”,此时四面零星的火光腾出他的手,他便看见“佛爷”背后因热生出的纹身有些奇怪。他亦为张家人,对佛爷的纹身略有印象,眼前纹身的线条和样式都很像他偶然撇过几眼的穷奇,但是——仍有种无法言喻的差别。   是我一直没留意佛爷纹身的细节吗?张副官摇摇头,没有细想异样感觉的来历。   隧道向前分支极多,他们一直逆着风向前行,终于在三个转角后抵达了隧道的尽头,眼前一面笔直通天的悬壁挡住去路,唯有脚下出现一道石阶。   隆隆水声在石阶下方如滚雷惊响,森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蔡箴已经被隧道里的高温热得皮肤发红,等不及就想外下跳。张起灵却一皱眉,抽出刀拦在他身前:“别动。”   他话音刚落,阶梯下就传来一声尖细的,有若女子啼哭般的声音。   张副官汗毛立起来,打开手电照向下面:“粽子?”   能发出声音的女粽子都不好对付,况且他们的随身装备早丢在路上了,真遇上只能硬碰硬。   张起灵绕过蔡箴走到前面,发现脚下的石阶一直通向水里,这似乎是一条地下河。   看见他若有心事的样子,副官贴近问:“怎么了佛爷”   张起灵没有答话,而是蹲下身,竖起长刀向幽深湍急的水里直劈一刀。刀尖入水,一股血光便沿着刀身散开,仿佛刺中了什么东西。   蔡箴赶紧退回石阶上方:“那是什么?”   张起灵慢慢抽出刀,刀尖上串着两条身体狭长的鱼。血迹便从鱼体里流出来。   “佛爷,您是想就着上边的大通灶吃烤鱼吗?”蔡箴不可思议道:“这都什么功夫了?”   “闭嘴。”没想到说话的人是矮个子:“这一路就你聒噪!跟个嗑了大烟膏的乌鸦似得。”   蔡箴万没想到这个手下败将竟然敢这么说他:“厉害了你!”   矮个子看出这地方管事的是张起灵,第二是背他的副官,蔡箴与他一样,都是受人恩惠之流,故而不再客气:“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一刀就能扎到两条鱼,那这地下河里得有多少鱼?得有多少食物?可能吗?所以这些鱼是外面游进来的,找到他们进来的路,我们就能出去。”   “别吵了。”副官喝止住两个人。方才尖细的啼哭声此时再次响起。   副官立刻挪开手电照向声音来源,但因为距离太远,手电光照过去仅仅能照清楚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于是他就在这巴掌里看见了一只猩红的眼睛!   “小心!”副官把矮个子往后一扔,抽出手枪连射半匣子弹。子弹射出,哭泣声果然止息。   蔡箴试探问:“打死了吗?”   等待片刻后,那种刺耳的哭泣声却从另一个方向再次响了起来。张副官和蔡箴的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连手脚具断的矮个子也挣扎着往上爬了两阶。   张副官硬着头皮二次举枪,然而开枪的片刻,张起灵却突然伸手插进扳机里,顺势摘了他的枪。副官错愕之时,张起灵已经将手枪绕指一转,倒持枪管把枪递还给他,然后拿走了他的手电。   将光圈拧到最大,照向对面,极其的微弱光芒已经足够照出猩红眼睛的真相。只见那个模糊的巨大头颅之上,背负着半圆形的甲壳,仅从这个灰色的轮廓,就能判断这是一种四个人都非常熟悉的动物,这是一只乌龟。张起灵把光圈复原,照向龟甲边缘,这只乌龟一半身体都压在山体里,其实对他们构不成威胁。光线横扫过去,对面一共出现六个龟壳。   安静了好一会,副官才悠悠说:“这是王’八吧,你去治一个?”   蔡箴没顾得上他的挑衅,单是感叹:“这是多少年的鳖精啊,取胆出来肯定价值连城。” ☆、定身香   乌龟没有声带,只有在极痛苦的状态下,才会以呼吸道发出叫声。   很快四个人就知道了巨龟哀鸣的原因。   最边上的两只巨龟从尾到头被啃食尽,原本的头颅处向内涌入激流,龟壳上方未淹没在水里的部分,还悬挂着新鲜的肉皮,有什么东西从它岩石外的尾巴入手,向内蛀空了这只巨兽。张起灵思及于此捏开死鱼的嘴巴,果然看到了一排排尖利的牙齿——这鱼是吃肉的。二次垂刀下去刮过台阶没入深水的缝隙,刀尖上没有沾上半点泥渍。   这里原本是干燥的,有人选择在这个时候,利用鱼蛀空堵塞入水口的乌龟,让这里充满了水。   张起灵甩干刀上的水痕,意识到这是一种很罕见的机关。水流、火油、山火,无数次拆破机关的经历给了他一种可能:“水流尽头应该有一个石灰池。水从外面进来,流入石灰池,热量引燃第二层的火油,那里应该有隧道通向山体裂隙,引燃预埋在裂隙里的东西,设计用一场山崩埋葬这下面的墓穴。”   蔡箴骂道:“你说外边有人拿筐一桶桶往水里倒这种鱼?太缺德了!”   “佛爷,这种规格的墓穴值得配置这种手段?”副官也很惊讶。   “哎!”矮个子忍不住强调重点:“你们都没听到山崩两个字吗?”   “山崩!”两个人这才回过神,担忧起来如何出去。   张起灵指向山体内:“把石灰池打开。”   把矮个子丢在这里,其余三个人冒着火星回到顶端墓室,将木椁拆成板运了下来。一张木板承重有限,除了张起灵之外仅能再容一个人。张副官比蔡箴重了一点,而这一点刚好把木板踩沉。   张起灵与蔡箴各压着椁木前后,两人便顺着激流冲向了黑暗深处。手电在这种时候排不上用场,他们只能在黑暗里借助一条木板稳住流向。沿途不断有鱼从水里跃起,试图攻击他们。   行进约有百米,空气逐渐潮热起来,蔡箴苦着脸问:“佛爷,咱们不会直接飘进石灰锅里吗?”   “石灰坑在上面。”   椁木撞击到坚硬岩石后停止了移动,张起灵点开手电向上照去,眼前的立壁至少有十米高,上面雕刻着纠缠的龙形,龙头招摇潜进下方水域里。这里的石刻风格与车马室的相同,走的都是精细大气的路线。无数的死鱼围堵在椁木四周,连空气里都有一股鱼汤味儿。只要屈指贴近岩壁,就能感觉到岩石至高的温度,这地方是不能沾手了。   张起灵问蔡箴:“你能上去吗?”   “小瞧我。”   蔡箴右手向上一扬,一道银丝挂上浮雕的龙爪。他左手戴着四个连着银链的指环,右手掌套了一道一寸宽的银网,他便用这两只手抓着银链窜上浮雕,人到龙爪站稳,他垂下粗针的一端,轻提脚尖将针踢到更上面的浮雕缝隙里卡住,然后几个弹跳到了龙壁中央。   蔡箴得意地回看张起灵,却发现后者踏着椁木一跳就跃起了两米高,以刀尖别住浮雕稍一稳身形,紧接着就二次起跳到了他身边。张起灵没有停留,在他的注目里一路向上。蔡箴咧嘴——如!履!平!地!这个人简直没有空间概念!   从上至下概览石灰池全貌,可见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巨大石池,高十余米,宽恰等于河道的宽度,上方十二道青铜链垂入池中,应该就是牵引点火机器的机关。眼前所见验证了心里的猜测,张起灵确定了这个石灰池的构造。   石灰池入水口在池子下方,所以流水才能迅速没过石灰而又不至于把石灰冲散,那么只要打开这个石灰池,让石灰倾泻进地下河道,滚热的水流就能瞬间反冲回乌龟所在地,杀死沿路的肉食类鱼群,给他们一个从龟壳下面出去的机会。   “我是不是应该,欢迎你?”   黑暗的石灰池对角,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这样说道。   手电光打向对面,诡异的人形影子站在石灰池边缘——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张起灵刚才没有感受到任何活人气息。然而很快他就发现,那个东西并不是活人。   人形脖子侧仰,一条手臂缺失,仿佛残破的人偶,正是他白天在简易木楼遇见的提箱子的“男人”。张起灵和蔡箴都很清楚那张人皮底下是什么东西,而鬼脸蜘蛛再怎么聪明也绝无可能主动说出人语。   蔡箴喝到:“有本事进来说话!”   他追逐这群人多年,对这些伎俩了如指掌。操纵鬼脸蜘蛛的人手里有一面特制的皮鼓,靠摩擦皮鼓与鬼脸蜘蛛的腹腔产生共鸣,就能发出类似腹语的声音。然而这种手段只在三米之内有效,想必正主就躲在人形背靠的岩壁后。   人偶一只手拖着脖子看向张起灵:“你身边还有一个人吗?”   看来鬼脸蜘蛛虽然可以传递消息给操纵者,但传递的内容非常有限,不会超过鬼脸蜘蛛智商的限制。   操控者继续说:“不论你是谁,杀了这个蔡姓,或许还有机会出去。”   蔡箴甩着链子叫嚣:“来来来,别挑拨别人,有本事自己动手。”   “蔡家的信符,叫做定身香。”人偶望着张起灵,却扯起了别的玩意:“蔡家人自幼服用秘制药物,因此身上会发散出微弱的药气,这种药气可以保护他们在免受尸毒瘴气的侵害。也因为如此,凡是阴气重的东西,对这种药气都非常敏感。你刚才所见的鱼,本生在古墓里,是我祖上将它们投放到了附近的河流中。这种墓鱼嗅觉奇佳,能察觉两公里外水域的变化,它们寻常时候潜在水底,渔网和吊钩都捞不出。凡生出六十日后,每二百八十天,它们会回到这座古墓里产卵。我们却用龙鼋阻死了涵洞,让鱼只能在外面交配。可如同垂死的蟑螂会排出卵鞘,定身香也会刺激这些鱼放弃固定的繁殖期,让它们从所有水域一次性汇集到这里,也只有如此庞大的鱼群,才能够吃掉龙鼋,将水流引入我脚下的石灰池。”   人偶和气地解释:“你看,只要蔡箴不死,定身香就始终存在,鱼也会源源不断汇聚而来,葬身鱼腹或者死于山崩,你们谁都出不去。”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山体忽然震颤了几下。   蔡箴扭头:“佛爷……”   张起灵耐心听对面讲完,淡淡地说:“他后面有东西。”   人偶背靠岩壁的身形太过笔挺,又微微左倾,不是一个适合长久站立的姿势,里面的鬼脸蜘蛛故作轻松地抠住了岩石表面,才能勉强保持住这个形态。而蔡箴一门心思都在他挑衅的话上,此时被张起灵一语点破玄机,方顿悟真相。   如果蜘蛛会变脸,这时候表情一定很丰富。   张起灵一甩手,长刀飞插进人偶肚子,鬼脸蜘蛛八条腿撑破肉身,抖了几抖后不动了。长刀没柄而入,但即便是张起灵,也不能把一把钢刀完全插入坚硬的岩石里,这后面一定有缝隙。   蔡箴沿着池缘靠近裂隙,他隔空将银针刺进人偶,然后指节一错开启了指环上的机括,粗针随即八面炸开,固定住了蜘蛛。他抖手将蜘蛛扔进下方石灰池,果然看见背后有一条断痕新鲜的山体裂隙。   裂隙从石灰池壁后面的岩壁延伸上来,到人头高的位置截止,池沿部位的宽度约有两扎宽,刚好够一个瘦子钻过去。   蔡箴被外面的冷风一激,惊叫道:“佛爷,有门儿!”   “下面!”   张起灵无端呵斥一声,声音里是未听过的急促。蔡箴反射性朝脚下看了一眼,只感觉幽暗中有个什么东西飞了上来,他想都没想就把三米长链刺向它的上升轨迹。然而东西还没刺到,张起灵已经轻身跃起,跨过石灰池顶端跳了过来。   石灰池有十米宽,他没有助跑就立定起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跨越整个池子。   蔡箴吓得哑口无言,却见那高跳出来的人偶半空减速,又慢慢掉了下去。此时张起灵凌空踏过人偶二次起跳,然后伸手攥住了蔡箴掷出的银链。蔡箴慌忙撤回链子,张起灵随着银链抵达对面池沿,先滑到下方,借着激荡的猛力踏死了悄悄潜伏上来的鬼脸蜘蛛。   蔡箴把张起灵拉上来,一边喘着大气一边将链子缠回右手:“你刚才可吓死我了。”   鬼脸蜘蛛用人偶吸引了蔡箴的注意,自己却顺着岩壁一点点潜伏回来,差一点就得了手。张起灵略过他,走向后方的裂隙,想着他们四人的体型,钻过去还不成问题。然而冥冥之中,张起灵有了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哪里不对劲儿。   因为这一点挂念,所以片刻后蔡箴猛然惊叫时,他才能回身一把攥住了下落的银链。   这次突袭来得太快,鬼脸蜘蛛拖着蔡箴的脚把他拽下石灰池,张起灵半个身子悬在池边才定住了蔡箴的身形。他此时才明白潜意识里挂念着什么——刚才踏死的那只蜘蛛身上没有刀伤!那具人偶里一开始就藏着两只鬼脸蜘蛛!   蔡箴的脑袋在下落时接连撞上岩石,此时石灰水正贴着他的鞋底沸腾,裸露的皮肤也像刀掀似得疼。他感觉意识正在飞快地流失:“松开我。”   张起灵说:“别动。”   蔡箴错动指节,四指上的戒指叮叮弹开,然而紧紧绕在手臂上的链子却依然无法挣脱。   他有点急了:“我昏厥的时候,定身香会变质成麻药,绝对不能靠近……”   张起灵点了头,先把身子挪回池沿,然后一分分收紧银链,把蔡箴像咸鱼一样吊在边缘下方。而后他取回手电给三百米之外的张副官打信号,叫他把矮个子一起带过来。   立在缝隙边缘吹着山外的冷气,神智开始模糊……   副官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矮个子一起带上了石灰池顶端。当他看到佛爷垂着头昏厥在对面时,眼里就什么都装不下来,简直想立刻从石灰里游过去!   他急匆匆跑向对面,刚来到张起灵身前,就被矮个子揪住了头发。   “吁——”矮个子扯着头发当缰绳,强迫他看身后的手电:“那里好像有字。”   张副官不理他:“再吵把你扔下去!”   矮个子两腿在他腰上一盘,继续扯头发:“哎哎,你傻吗?想想你家老和尚为什么要把唯一的照明工具扔那么远!”   张副官听他说的有理,耐着性子走回来,果然在手电光前看到了几个字:“裂隙是出口。他身上带毒,勿闻勿触。”   这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被叫做“他”。副官拿起手电照向两米之外的蔡箴,后者已经被张起灵用最后的力气拖了上来,以银链捆住双脚,银链另一段远远拉到裂隙前。   张副官放下矮个子,命令道:“把外套给我。”   矮个子照例做出一副要衣服不要命的动作来,这次张副官没有客气,伸手就撕了他的外衣,然后指指裂隙:“爬过去。”   矮个子裹紧衬衫,忿忿不平:“老子手脚都断了!”   副官按住腰间配枪,眼角一挑:“爬不爬?”   矮个子咕哝一句,用膝盖和唯一完整的左手钻进了裂隙。   副官蹲在这边问:“里面有多长?”   “两米左右!是个山洞”   “那我把佛爷推过去,你在那边拉一把!”   “老子手断掉了!”   “你想死在山洞里?”   张副官一面和他拌着嘴,一面用矮个子的外套垫住张起灵的肩背,这才将他推进裂隙里。送过张起灵,他扯银链把蔡箴也拖了过来。副官自己先穿过裂隙,再硬生生扯着链子拽过了蔡箴——这一程坎坷别扭,银链时松时紧,也不知道蔡箴遭了多少罪。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墓下写死了我了,他们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了! ☆、冬装   出口位于山的对侧,正在一处山鞍上,这里是岩石山体,地势又高,泥石流已经停息。然而张副官不敢耽搁,先把张起灵背到另一座山坡的树下,再送来了矮个子。然后他折回来用树枝做了一个简易托板,将不知死活的蔡箴拉到了这边。   全体抵达安全的坡地后,张副官回看向彼方山头,依然火焰熊熊,暴雨与火焰缠斗出浓烈的黑烟,没有多久,他们感受到了仿佛一万匹战马从地脉深处奔驰而来的震颤和隆隆巨响。庞大的山体如果被水浇透的蚁穴,萎然垮顿下去。火星和灰尘一起飞溅起来,围绕着山巅飘荡起方圆几公里的烟瘴。   矮个子抚着心口骂:“吓死老子。”   四个人在墓穴里摸爬滚打到半夜,都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张副官接着雨水擦过脸,便守在张起灵身边等他清醒。   二十分钟后,张起灵睁开了眼睛。   蔡箴是被高温蒸汽熏晕的,出了墓穴遭冷雨一激,没一会也痛苦地□□起来。没人敢去碰他,他缓了一会自己爬起来,亲手解开系在脚腕上的银链。   “哎呦呦呦,好疼,你们太狠了,不是就这么把我拖出来的吧?”   副官鄙夷道:“救你出来已经仁至义尽。”   张起灵动了动筋骨,虽然身体十分疲惫,但状态不算太坏。然而矮个子和蔡箴就不行了,这一对儿都是活不起的样子。张起灵和张副官一人一个,把累赘背上,然后沿着溪流步行到下游。   沿水而行就一定有人。   四个人在黎明时分,来到一座仅有一个站台的乡间火车站。这里原本是皖系驻军时临时搭建的一个小站,皖系撤军后仅供附近村民使用,每七天才有一列开往长沙的车经过。幸运的今天正是通车日,他们二十分钟后就能搭车回到温暖富足、铺着柔软被褥的布防军司令部。   悲伤的是,他们身上没有钱。   张副官把矮个子丢在站台长椅上,居高临下地问:“你身上还有钱吗?“   矮个子异常悲愤:“土匪都没抢我的钱!”   “嘿!自己什么出身不清楚?到长沙我就把你扔进警察局,土匪要枪毙的你知道吗?”张副官说着撕扯起他的毛衫,果然听到了泠泠的银元撞击声。副官一只手就制住了扑腾的矮个子,然后轻巧地掏出他紧贴身的手绢。   白绢手帕里裹着五枚银元。   矮个子攥紧领口,抱怀在长凳上打滚:“你不是人!你连土匪都不如!”   “你眼皮子怎么这么浅?我能抢你这几块钱?回头到了长沙,还你五十!”   矮个子攥着领口不回头:“你立字据!”   副官抬腿给了他一脚:“滚。”   火车站算是这附近村落的一个地标,黎明时候,附近村子的商贩会在附近集会。张副官买了票,将剩下的钱去集会上换成几件衣服和鞋子,结束了这一行人半裸的状态。其实集市规模很小,原本只卖些蔬果,今天恰有一个关里来的戏班子在这散伙,旧地摆摊卖行李。也不知道这个班子唱的什么戏,衣服样式倒还正常,但颜色只有大红大紫大花样大盘扣,三个人硬着头皮穿上,只许愿这一路切莫遇到熟人。   火车经停村落,四个人灰溜溜地登车落座。   张起灵闭目靠在椅背上,副官去了热水间,对面两个人累坏了,沾到座位就睡了过去。   “抱歉,让一让。”有人一面通过过道,一面对两边的乘客柔声道歉:“对不起,小心行李。”   这个人走过张起灵身边时,张起灵微阖的眼睛看到了他笔挺的卡其布裤脚和光亮的皮鞋。他上身穿一袭米色风衣,暖融融的海马毛围脖从肩上垂下来,显得整洁又书卷气,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游学中的大学生。   假如他手里没有拎着那个皮箱的话。   黑红色的牛皮箱,右下方复杂的铁制包角微微起锈,侧面还残留着副官一击落地时的划痕和泥土印记。   等那个人走到下节车厢接口的时候,张起灵起身跟了上去。   张副官只是去茶水间打了杯热水,回来就看见张起灵的座位空了,结合这段时间“佛爷”诡秘的行踪,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佛爷”已经不在这辆车上了!   然而现实给了他迎面一击,下一面,张启山全须全羽地从后节车厢走了进来。   “佛爷,您?”张副官眼眶都要瞪裂了!   张启山亦如此。   他就是想和齐铁嘴去餐车吃个早饭,为什么就能遇见他的副官呢?   张启山一把撑住车门,挡住齐铁嘴的视线:“我忽然觉得车上饭菜太脏,反正也快到长沙了,一会回家吃吧。你先回车厢。”   齐铁嘴犹豫一下,但看他脸色异常,也不好多说什么,转身回了包厢。   张启山抿了抿唇,走过去坐在张副官身边,万般情绪一起涌上心头——那个混蛋到底用他的身份做了什么!   张副官上下打量他一番:“佛爷,您刚才去哪了?”   张启山脑子转得飞快。副官既然这么问,说明“自己”也在这辆车上。他看副官一脸倦态,对坐两人又都身带重伤,尤其是矮个子,一只手腕和双踝都有脱臼迹象,他们一定才经历过极凶险事情。这三人衣着类似,应该是一路来的,那“自己”应该也是这种装扮才对。   张启山没有正面回答他:“我早料到如此,叫八爷在这里接应我。”   “这样……啊……”张副官的满腹狐疑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消失,但他本能地没有质疑张启山。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尴尬,于是低头把玩起手腕上的机械表,表盘粘上了几滴泥点。他自然地扒开矮个子的手,从他手里掏出裹着零钱的手帕,扔掉零钱后细心擦拭起表盘。   矮个子朦胧睁开眼睛,伸手来抢:“你还我手绢!”   副官轻松钳住他的手腕,往他脸上摔了几下:“把你这只手也折了?”   张启山见状摩挲着发迹,垂着头悠悠说:“张日山,你知道她是女的吧?”   矮个子瞥了一眼张启山,扭头靠在椅子上。张副官哑口无言!整个夜晚就没有一刻能引导他去想这一方面,再说这人……没有一根汗毛散发过女性气质吧?他静悄悄地用手帕把钱包好,屈指推到了桌子另一边。   他心里想,这个矮子把手帕藏到了衣服哪一层来着?   “副官!”张启山叫醒了迷魂状态的副官,他需要了解自己走的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对了,你回去写一份详细的书面报告,明天放在我的桌子上。”   他说完站起身,拿出钱包丢给张副官:“我和八爷还有事情要谈,你们下车自己回司令部。”   张副官还沉浸在佛爷的变装之谜、如何分辩人物性别等高深的迷思里,听到这话就呆呆地应了声:“是。”   齐铁嘴见他推门进来,便问:“佛爷,我刚才是看见张副官了吧?”   张启山点头:“我放他几天假去看朋友,今天在这遇上了。”   那张副官不用穿军装的时候,日常的穿衣风格都那么风骚吗?当然这句话齐铁嘴没敢说出来。   与二月红一行人在火车站分别后,张启山坐着火车站预留给贵宾的专车赶回官邸,路经老城门楼的时候,看见有士兵正用一桶桶水地冲刷着外墙上的血渍。   “这是怎么回事?”   司机答应一声:“哎,作夜有伙土匪,真是开了天眼了!好死不死去抢九门的三爷家,让人家追着杀到城门口,好像因为城外接应的土匪没来,城里的这伙一个人没留下,都挨宰了。您看到那上面的血迹没有,全是李三爷挂上去的。咱们是来晚了,听夜班的人说,尸首从南墙一直挂到北墙呢!”   张启山叹了口气,他才一周没回来,长沙简直要翻天了!   汽车停在司令部门口,未料迎面竟遇上死对头陆建勋。陆建勋正和哨兵争执什么,指挥手下推开门哨往里闯。   张启山打开车门叫到:“陆兄,何事这般着急?”   陆建勋回头一愣。他得到消息说张启山与副官都出了城,这才赶早过来查抄账本,打算趁机抓几个张启山的黑料。   “张兄。”陆建勋满面堆笑迎上来:“最近各军团采办冬衣,我怕手下人做事不周,故而替张兄督促督促。”   张启山轻笑:“劳陆兄费心了。冬装一事,我已交代副官督办,我的手下,我很放心。”   陆建勋干笑几声:“哈哈哈……张兄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   “哈哈哈……”张启山大笑不言。   两人大笑时,另一辆车并排停在了张启山的座驾旁,是张副官带着两个累赘也到了司令部。陆建勋乍一看见张副官,虚伪的笑脸都惊得抽搐了,他绷了好久脸皮才把笑意强压下来。   “听说张兄祖籍东北,这冬装采办的的确有雪国风情,保暖艳丽,别具一格。不过咱们为党国效力,军装还是严肃端庄一些更合适,您觉得呢?”   “陆兄很会开玩笑。”张启山斜了张副官一眼,后者马上叫警卫帮忙把累赘抬进门里,三个人一起灰溜溜地逃窜了。   陆建勋别过张启山,带着两名亲信坐回吉普车,车门一关,一行人就笑得前仰后合车窗震颤。   张启山冷冷扫过抿唇不敢笑出声的哨兵,忽然感觉很不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女主就是这个渣作冷烂欠。女主地位由小说主悬念决定,有没有言情戏要看她和谁有cp感,以及作者突如其来的恶趣味。新月大小姐可能一直掉线到结尾。 ☆、寻药 作者有话要说:  思前想后,还是采用了老九门原作版本的丫头死亡说法:二月红夫人病重,救命药里只差一味药。日本人垄断了整个地区的这味药,并在丫头垂死的关头,将唯一的药材公开送给了佛爷。然后日本人暗中造谣“二月红和张启山勾结日本人,张启山要通过二月红将长沙布防图传递给日本人”。受到迷惑的当局在张府周围密布暗探,下令只要张启山和二月红一有接触,就以通敌罪清理掉张家和二月红全族。于是二月红求药这一夜,张启山为保全大局,无论如何都不能与二月红见面,更不能从张府传递出任何东西,包括这味药。   矮个子乌黑的脸皮足洗了三天才见浅。   难怪张副官眼拙,她这张一身皮是用青核桃汁染的,没有十天半个月漂不出本色。靠药酒迷哑的喉咙倒是很快恢复了清亮的音质。于是张副官年纪轻轻就得了耳鸣——   五十大洋、五十大洋、五十大洋、五十大洋……   张启山已经从报告中得知了事情因果。未见纸面的细节部分,从张副官嘴里套出来也十分容易。但出于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他拒绝全额支付副官许诺矮个子的五十大洋,只肯出自己那一份二十,并要求蔡箴和副官自己掏钱填补余下的三十大洋。   张副官身为张启山亲信,除了军饷外,平日所得打赏也非常富足,而且亲兵更另有一份下斗的大额入账,他衣食住行都从张府开支,一分钱不用往外掏,本应该非常有钱。所以他打开自己的衣柜后,看着塞满白条的钱匣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我的钱呢?好沉一堆,有银元金条存折那种?   副官的住所在二进警卫楼,是毗邻内院最近的一栋楼,这里除了他,就是张启山亲自选拔上来的一个排。这都是跟佛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故才敢身家托付于他们。警卫排彼此间以排行相称,副官论资历掐了个尖儿,被叫一声大哥。   张副官颤抖着手打开一张张白条——   “大哥,媳妇生孩子,借一百大洋,三个月后还你。”   “大哥,老丈人摔断腿,借两根银条,下月还你。”   “大哥,我在乡下看中块地,借五根金条,等上月那斗开了花,我叫佛爷直接把钱划你。”   “大哥,赌马输了他们要砍我腿,借钱还赌债。”   ……   张副官平日不在钱上使劲儿,兄弟们借借还还就是一句话的事,万万没想到真到他用钱这天竟然半个铜板都没有了!好说歹说,矮个子才答应他等下个月放饷再还也行,但副官需负担她这个月的食宿费用。   蔡箴家当都丢在地下,如今孑然一身,十五块大洋对他来讲算是天文数字。张启山听说他有点本事,同意暂替他垫上这笔钱,但需要他为自己验一具尸体。   如此这般,蔡箴和矮个子就在张府住下了。   “那个小矮子!”矮个子似乎说过自己的名字,但副官懒得记:“你们两个别在这贼眉鼠眼的。”   蔡箴无奈地合上电表箱,和矮个子背过身窃窃私语:“是吧,里面有个保险丝不属于任何一个房间,这栋楼里肯定有密室。”   矮个子点点头:“今晚咱们顺着电线捋一遍,肯定能找到。”   “你们讨论这种事至少小点声吧?”副官匪夷所思道。   两人听话地点点头,果然放低了声音。   副官无可奈何,转身回了前厅,方才二月红携夫人出游,恰路过张府,便顺路进来见佛爷一面。这会两人快谈完了,他得出去给二月红夫妻把车辆安排好。片刻之后,张副官回楼里引两人出来,恰看见蔡箴和矮个子从外面回来。   二月红夫人乍见两个活泼的年轻人走进张府,不禁微微一笑。张启山素来不与外人交好,这两人又嘻嘻哈哈的,和府内众人很是不一样。   “你们做了什么?”张副官盯着矮个子手里的电笔和绝缘剪刀质问。   矮个子把东西藏到身后:“没什么。”   夫人笑问:“这两位是——”   “他们是府上的客人,暂住在这里。”副官先向两人介绍道:“这两位是二月红二爷和夫人。”   两人异口同声道:“二爷好!夫人好!”   副官介绍起他们就敷衍多了:“这个是蔡箴,那个是——”他歪了下头没想起来。   矮个子对两人自报到:“我姓秦,取生辰一字,叫秦寅。”   夫人掩口一笑,看了眼身旁的二月红:“很好记的名字。”   司机把两人送上车,蔡箴望着车尾撇嘴:“那个女人快死了。”   “别乱说话。”副官瞪他。   蔡箴背手从后脑勺摸到脊椎。“她这里,尸气入髓,病了好几年吧。”   副官有些惊讶:“莫非你知道她得了什么病?”   “古时枭首,以黑布蒙眼,一刀从脖子砍下去。火化就算了,但如果土葬,黑布是不会拿下去的。在极鲜见的情况下,尸体可能被误葬入养尸地,得以不腐,那么黑布掉落后尸眼所见第一人,将承受它的全部怨念。唉,这种事是很难被发现的,你好好在墓道里打着粽子抢着明器,怎么能知道哪个裂痕后有双眼睛正看着你呢?患者初时脑后会长出一个芝麻大的黑点,黑点向下长成线,到颈下一寸三分时就死掉了。假如这个人命够硬的话,诅咒还会传递给他亲近的人。”   秦寅质疑:“哪里有什么黑线?就是脖子挺长挺好看的。”   蔡箴看着她讲:“恕我直言,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半瞎。”   副官见识过蔡箴的手段,此时便问:“有什么办法能治好她吗?”   “我不知道别人家怎么治。蔡家的方法,是在患病初期用银针插入后颈把黑线完整的挑出来,线断人亡。她那条黑线已经长到不能下针了。”   秦寅摸摸自己的脖子:“我后面有吗?”   “再洗几天吧,肤色太黑看不出来。”   秦寅报以一笑,蹦跶进了楼:“佛爷!佛爷!蔡箴说你家有个隐秘的屋子,他买了绝缘剪要剪你家电路把它找出来!”   书房里,老管家提张启山换上一壶热茶。   “佛爷,为什么不给点钱把那个女孩子送走呢?”   张启山把玩着手里的斗彩小碗,心不在焉道:“你以为那个女孩子是凭运气活着到这儿的?在绝对的危险面前,没有运气。”   管家合门离开后,张启山叹了口气。二月红此行前来是为了一味药材,他们本以为从北平拿到鹿活草,这一张救命药方便可事半功倍,却没想到药方上另有一味落地麻无论如何都买不到了。张启山隐隐感到事情背后另有隐情。他把小碗收回锦盒,推窗对走到不远处的蔡箴说:“密室就在后宅,我不知道你怎么才能进去,但你一定出不来。”   蔡箴偏不信:“有这么厉害的机关,那我更要试试。”   张启山微笑:“机关不做不到的,我能。”   蔡箴感觉一道冷箭射中面门,他扭头慢悠悠问副官:“你有没有感觉,你们家佛爷和墓下那时候不一样了?”   “是吧,不太一样了。”秦寅在他前面缓缓摇头:“想不出这种沉默寡言的人会花时间装饰住宅。他是不是把和人交流的时间都用来练习插花了?”   “说不定还有研究缝纫技术,我打赌他衣柜比军火库都大。”   蔡箴和秦寅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入夜,蔡箴和秦寅蹑手蹑脚潜伏进后宅正楼,打开一楼电表箱,鬼鬼祟祟地商量怎么沿墙摸线。巡夜的岗哨列队路过,看见他们两个后扭头就走了——这俩人都是狸猫化的,越到晚上越精神,这几天晚上已经作了好些出戏。起先巡逻队还会报到佛爷那里,然而他只一笑置之,后来岗哨便不再管他们了。   蔡箴蹲下身:“看见没有?电线是从踢脚线走的,把尖嘴钳给我,我们把这根电线扒出来。”   他伸出去的手没有得到回应,秦寅踢了踢他小腿,他愕然抬头,看见走廊尽头的高窗前站着一个人。虽然逆着月光看不真切人物的相貌,但只撇一眼他们就认出了那是谁。于是蔡箴和秦寅把手里的工具一丢,立地转身乖乖回了自己房间。   彼时张启山和解九爷正在后宅书房里商谈。   “佛爷,我派去查药铺的人回来了,他们说一周前起,就有人在湖南和周边四省扫货落地麻,如今六日车程内不可能有存货。偏这味药产自广西,如今那边正打着仗,想补货也来不及了。”   张启山单指揉着眉间:“查出是谁干的了吗?”   “有些眉目。听手下回报,落地麻被拉进了日本商馆,当日……焚烧了。”   “那落地麻都治什么长疾?查查有哪户人家患那些病的,能不能借一点过来?”   解九爷摇头:“都去过了,这味药不适合自家长存,如今别人家也都束手无策。”   两人相对沉默之时,楼上忽然响起一声很轻的地板踩压声。立在门口张副官皱眉——后宅正楼二层有张启山的卧房,只有几个贴身的仆人才有资格上去洒扫,这会上面不该有人。   张副官试探问:“佛爷?”   张启山却混若无事地一扬手:“没事。九爷,总之这事劳你多费心了,我也想想办法,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二爷家的事办好。”   解九爷面色凝重地起身:“我尽力而为。” ☆、陷构   解九爷为二月红奔波的这些时日,张启山也没有得闲。他一面要疏通关系寻找落地麻,一面又要抽身去收漂子,前者或许还能有朋友帮忙,但后者只能他一个人独自去做。   可张府里不能同时出现两个张启山。   所以张启山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必须趁没人的时候从密道进入。他对自家岗哨的能力十分信任,越是如此,回家时就越得加倍小心。因此这天黄昏时他从外县赶回张府,立刻就发现感觉不对,于是马上掉头查探了周边两条街,然后折回身坐在了巷口的茶摊边上。   他对张府周围情况了若指掌,此刻这两条街上突然出现了十几个陌生的游贩和脚夫,非常不正常。这些人年轻力壮,眼中带神,皮肤比一般人白一点,一看就不是常劳作的人,定有来历。   张启山有点疑惑,暗杀?那这排场早该被张副官发现了,肯定不能留他们到现在。   张府现在大门紧闭,院内无人,看来里面的人已经意识到了外面的情况,可张副官那个冲脾气都选择闭门不出,意味着外面的人拥有绝对的威慑力。然而长沙城能让张府避其锋芒的人,想来还真不好找。   陆建勋?不可能,他没这个胆子正面冲撞自己。   日本人?那现在长沙城就该一片硝烟。   美国人?这不是裘德考的风格。   蹲在茶摊对面冒充脚夫的人晒热了,走过来要了壶茶。这小子装得敷衍,一块大洋叮铃丢在木桌上:“不用找了。”他转身时腰间配枪露了出来,张启山心里一惊。   那是一把簇新的美制手枪。   这种手枪今年年初才研发出来,产量非常有限,国内知道这把枪的人都不多,更不要提配置了。唯有中统是眼下大红大紫的一支,故而全线装配了这种手枪。   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张府现在的状态。张启山垂目沉思——中统局可不是一般的探子,他们很有些精细的手段,只怕现在张府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小二见张启山坐久了,主动上来招呼:“哎,客官,您点什么?”   张启山方要作答,一辆车忽而刹在茶摊旁,小二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快点快点!”在小二跑去的方向有人斥责道。   陆建勋的声音随即响起:“别吵了,拿一壶乌龙茶来。”   “滚滚滚,乌龙茶。”部下轰走小二,换了个谄媚的音调说:“您说这事儿可能是真的吗?”   陆建勋幸灾乐祸道:“要说张启山贪污受贿,我信,但要说他通敌叛国,嘿嘿,这谁信呢?不过咱们不信不要紧,上边信就行!”   小二送来茶,部下忙涮了杯子替陆建勋倒上:“上边这么不信任张启山,长官,看来快到您出头之日了啊!”   “哎,上边还是很看重姓张的。不过听说这封举报信是张启山亲近之人传递,信上言之凿凿,把张启山和二月红接头的时间都精确到了今天。二月红的人这些天跑遍了湖南各市,也与日本人有所接触,的确可疑。非要说二月红说服了张启山,将长沙布防图交给日本人,好像也说得通。”   “我看就是了,长沙的安全到底还需长官您关照啊。”   啪的一声,是陆建勋将茶杯丢出了车窗:“反正现在,我就想看看张启山气成什么样子。”   两人言谈间,一溜汽车呼啸而来,一字排开在张府门前。这时候大家对张府避之不及,偏谁挑这个时候上门呢?张启山压低帽檐,随一众茶客回头张望,但见裘德考在十数随从的陪伴下走下车。   “烦请通报,在下裘德考,经宋长官引荐,许长官陪同,特来拜会张将军。前些天与您的副官发生冲突,倍感遗憾,今天我特意来登门修好,希望张将军开门一见。”   裘德考恭敬地看了一眼身后梳着油滑背头的男人,似乎对此行胸有成竹。张启山知道这个许长官,他是近期进入湖南的中统调查员,如果张府再不开门,只怕有对抗上峰的嫌疑。果然,半天后一个警卫匆匆跑出来打开大门,将一行人迎了进去。   车里的陆建勋忽然一笑:“叫兄弟们撤吧。”   “啊?这怎么说?宋长官不是让咱们协助中统吗”   “你看门口这架势。”陆建勋指了指裘德考留在外面的几十名黑衣打手,打手一部分把住大门,一部分跑向四边路口要道:“他们身上都是厉害家伙,万一今晚真出了什么事,可别误伤了咱们兄弟。”   陆建勋的车辆离开。裘德考一行人也进入张府,大门随即闭合。张启山忽然听见裘德考站在院子里大声训斥手下:“把箱子拿好,那里可是珍贵的药材,灵芝、鹿茸、还有落地麻。”   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神色微动,悄悄散开。全长沙的势力肯定都在附近安插了眼线,张启山手里有落地麻的消息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会传遍九门。   老八老九这时候肯定坐不住,他们一定就在附近等自己递消息,但裘德考这个人深不可测,恐怕周边九门的盘口都已经被盯住了。张启山正琢磨如何联系上自己人时,一条黄狗偷偷蹭上他的裤腿。   张启山摸了摸它:“是你?”   黄狗越发起劲儿地摇着尾巴,咬住他裤腿往后拖。张启山轻笑,压低帽檐站起身,跟着黄狗走进两条街外的胡同里。这几趟房子是妙和寺的地产,早几十年长沙闹鼠疫,寺里把这两趟房腾出来做义诊,后来就传这边院子里埋满了瘟死的人,再没有人轻易靠近这一侧,更不要提出卖。   胡同里蒿草丛生,张启山刚拐进巷子,草丛里就蹦出一只黑狗。黑狗看见黄狗,扭头窜进了院子深处的一间房里。张启山看看身后走来的路和房顶,不知道附近还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这间隐秘的小院子被清理出来,当中石桌边坐着三个人。黄狗跳上当中一人的腿,翻起肚皮叫了一声。   “哎呀多脏的爪子,瞧这裤子上都是你的脚印。”抱狗的人笑嘻嘻看张启山:“你得赔我的裤子。”   张启山走到空位坐下:“五爷喜欢什么衣裳,做完把账单报给我,裙子也可以——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多亏五爷和九爷了。”齐铁嘴捧着一个野生的葵花盘,便嗑瓜子边解释:“发现你宅子不对劲儿后,我们派去问消息的人都叫不开门,外面盘口也不安全了。可九爷说佛爷一定有办法把消息送出来,要我们在外面等。然后九爷找到五爷借了几条狗,这时候狗总比人好行动。”   张启山奇怪:“我家里那么多人,五爷的狗都能认出来?”   “我可没在背地里研究你家的人口,这是小九九想出来的主意。他凿开你家外接山泉的管道,买了两大包鸡舌香沉进去,凡你家的人喝水洗漱,就都染上了这味道。我放出三条狗在周围跑,有这味道的人和东西出现,它们都会认一认。”   “原来如此。”张启山微笑,他身上虽然没有鸡舌香,但这条黄狗曾随狗五进过张府,自然记得他。   齐铁嘴问到:“佛爷,您家里到底什么情况?”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似乎和日本人有关。”张启山将茶馆的听闻与猜测讲给了三人听。   解九爷点点头:“我早上看到报纸,一支日军精锐被困在赣州,是否与此事有关?”   “是了。他们要北上与大部队汇合,只能走补给充沛的路线,这样一来只有长沙和南昌两条路可选。有人挑这个时候给我下绊子,不简单。”张启山斟酌着说:“总之我家现在只能进不能出,尤其不能和二爷家有一点接触,裘德考现在把落地麻送给我,岂不是离间我和二爷的关系?”   齐铁嘴掏出一枚铜钱在指尖一轱辘,忽然吸了口冷气:“我替二爷的夫人开了一卦,她今夜逢着流年流月流日,只怕午时三刻要过一遭鬼门关啊。我们必须马上把日本人的计谋告诉二爷!”   解九爷摇头:“没用,二爷眼里哪有什么比夫人更重要,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找佛爷要落地麻。对了,佛爷,您怎么亲自出来了?那中统的人怎么办啊?不是——既然您都能出来,怎么不把药一起带出来呢?”   “实不相瞒,我不是从家里出来的。”张启山道:“我们既不能让黑手得逞,也一定要办成二爷的事。二爷那边我先稳住,九爷和八爷对我家最熟,您二位受累去一趟我家,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把落地麻弄出来。”他说着摘下二响环交给解九爷:“拿着这个去家里找我,他一看就明白了。”   齐铁嘴瞪大眼睛:“哦,等等,去你家找谁?”   张启山轻笑:“是我,也不是我。总之这帮外国人阴险狡诈,你们不仅要拿到药材,还要帮他应付过这一关。至于如何拿到药材,就全倚仗九爷的手段了。”   解九爷脑子一转就想通了张启山的话:“可我和八爷拿到药材,怎么把东西送出来呢?您家的情况您最熟悉,可有通道能够便宜往来?”   张启山摇摇头,密道出口周围安插着探子,断不能用了:“我前宅顶楼的储藏室里,有一张复原的汉代床弩,不论精度的话,射程能有五百米,你们拿到药,趁夜色用弩箭把药材射到这边,然后劳烦五爷接应后送到红府。”   解九爷点点头:“事不宜迟,请佛爷赶快动身,赶在二爷行动前拦住他。现在这个情况只有你能劝住他了。”   五爷闻言抢下了齐铁嘴手里的葵花盘,又将桌上的茶壶夺过来:“嘴下留情,我今晚靠这两样过夜。” 作者有话要说:  正在努力写…… ☆、试探   解九爷派车将张启山送到红府附近时,红府大门周围正鬼鬼祟祟地蹲守着几个人。张启山没敢走正门,而是从邻居后墙翻进了红府。此时院子里丫环仆人四下奔走,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拿着那个手炉,夫人在车上好暖肚子——不是那个木头的,要熟铜的!”   “来来来,把这个毯子垫在车里。”   “参汤也带一碗,让一让,让一让……”   每个人都在往车里堆东西,甚至没留意到突然出现的张启山。见到院落里的情景,张启山反而松了口气,这证明二月红还没有出发。他溜进后院来到正房,正撞见二月红扶着夫人坐在床边。夫人怕吵,楼里没有闲人,只有一位大夫在做针灸。   张启山轻声走进来,张开虎口对准大夫的后颈,打算先弄晕他,却没想到手掌才一贴近,大夫就夸张地发根都立了起来,站起来就要跑。张启山没料到大夫反应会这么激烈,眼看大夫要转回身,他连忙勾起椅子朝大夫腿窝一踹,然后立掌劈向他脖子。大夫却早有防备,抬起右臂挡住脖子,左手攥着针灸针朝便张启山手腕刺来。   张启山劈出去的右手落在如铁坚硬的质地上,感觉不好连忙撤手,尖锐的针尖擦着手背划出一道线。他退开一步看那大夫转过身,惊讶地眨了下眼睛。   “你怎么在这?”   蔡箴收起刚垂到手里的银链,捂着胸口道:“哎呀,吓死我了!”   他三言两语说清来历——他前天早上被秦寅支出来买点心,回来突然发现宅子进不去了。蔡箴也是心宽,意识到自己身上没钱,长沙也没有熟人后,就毫不犹豫地投奔了长沙最大的永仁堂医馆。他在外游历一直靠着医术,很容易就凭方子取得了堂主的信任,留下来给坐堂医生打下手。今天早上二月红夫人病情突变,二月红家的仆人满长沙请大夫,然而夫人的病情早在医界传开了,根本没有人敢接手。最后二月红家的伙计急了,拎刀堵在永仁堂门口要人,蔡箴便被众人们推举出来送死。   二月红起身急道:“佛爷,我正要去找你——”   “我知道。药材的事情我已经拜托了九爷和八爷,他们两个正在我家里周旋,一旦得手,五爷就会立刻把药材送过来。”张启山把二月红送回夫人身边,原原本本说清了事情的始末:“如今我们都帮不上忙,只能等他们的消息。”   二月红压下心头火,指节握得泛白:“我二月红与世无争,日本人欺我太甚!”   张启山劝他:“哎,眼下还不到翻脸的时候,九爷的能力你是知道的,二爷且放心。”   “夫人现在心神具弱,绝不能舟车劳顿,我劝了二爷好半天都没用,还是您厉害,几句话就稳住他了。”蔡箴笑完又郑重道:“我观星象,今夜地空地劫双星入宫,又逢着朔月,是一年中阴气最重的一日,本来尤其不利夫人的病症。但夫人颈后黑线却在此时最韧,如果有鹿活草护住夫人心脉,我倒可以斗胆一试,也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招。不过二爷,夫人从胎里来的弱症,断不是我能医治的,哪怕她这一回死里逃生,后面用参茸芝黄细细调养着,也多不过三个春秋。我行医济世,这些话必须说在前面。”   二月红沉默了一会,慢慢地说:“你以为我变卖家财求医问药,就真指望什么了吗?”   “那我懂了。”蔡箴点点头。   张启山又说:“两边都安排好了,你别太担心。不过下面还要请二爷去演一出戏,骗过日本人的耳目,若是你这边毫无动静,我府中的幕后黑手必定起疑而加强戒备,八爷九爷就难办了。”   二月红答应下来。   “还有一事,虽然唐突,但我不得不说。”张启山看看昏迷中的二月红夫人,缓缓摇头:“全长沙都知你情深义重,只要她活一日,你就掣肘一日。日本能用她设计你一次,就能设计你第二次,那别人呢?你这样不仅害了自己,也让夫人陷于危险之中。”   二月红把指节攥响:“佛爷何意?”   “我们不如以死求生,让夫人借这个机会消失!”   片刻的沉默后,二月红点头。   “好。”   彼方张府前,解九爷和齐铁嘴拎着两只食盒大声叫门。   一位黑衣人喝住他们:“别喊了!上峰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我们是佛爷的朋友,这都好几天没见到佛爷人了,你就让我们进去看看呗!”齐铁嘴不依不饶地与黑衣人纠缠。吵了几分钟后,房子里终于有人察觉到了他们。   张副官推窗喊道:“这两位是我们佛爷的故交,你得罪不起,让二位爷进来。”   黑衣人瞪了一眼张副官,却也不敢再阻拦。他仔细盘问了两人的身份,又叫来一个同伴,把两个食盒都用筷子翻检了,这才准许门房打开大门。他拦住大门通知道:“上峰解禁前,张府只准进不准出。你们俩进去不就能出来了。”   “知道知道。”齐铁嘴推开他就往门里进。   张府内警卫排和黑衣人分列各个走廊拐角,眼睛里都带着狠劲儿,如果这时候突然停电,再开灯肯定会死一片。   张副官面色青黑,从眼眶可以看出他这三天休息得并不好。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迎出来:“八爷九爷!外面——”他说到这忽然压低声音:“外面怎么样了?有重型火力没有?会打进来吗?我们对外线路都切断了,一定要想个办法告诉二爷绝对不能来这里!否则我们都要受牵连!”   解九爷摆手:“外面有佛爷处理,我们是来拿落地麻的。”   副官啊了一声:“佛爷?佛爷不在里面陪许长官呢吗?”   言谈间三人已经到了正厅门口,张副官敲门而入。他介绍双方落座后,照例站在了主位的“佛爷”身后。   解九爷暗自扫视一番,发现在每个人脸色都不对。“佛爷”一脸寡淡,安安静静地吃着菜;许长官被目中无人的“佛爷”气成了猪肝色;裘德考自娱自乐般调节着气氛,却使得局面更加尴尬起来。   解九爷观察着这位“佛爷”,只见他面相骨相竟然和张启山一模一样,气场也演绎得惟妙惟肖,只是带着预期仔细寻找,才能发现与张启山那双腥风血雨大涛大浪淬炼过的眼睛不同——张启山的眼神带着一种凌厉而强大的威慑,而这个人,他的眼神太清澈,仿佛不可攀登的高山之巅如镜剔透的湖泊。   即便将世间所有的名利、财富、硝烟、权势沉淀在里面,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齐铁嘴把食盒举上来:“佛爷喉咙还没好啊?我给您叫了一碗冬瓜汤,凉血的,这可是丽月楼的招牌菜。”   张起灵点了点头,放下筷子,虽然已经吃饱了,但他感觉这个时候并不适合离席。   “原来张将军是身体不适,我还以为不欢迎我呢哈哈哈哈……”许长官趁机给自己找台阶下:“请张将军在府中暂安,也是为了将军的仕途考虑,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嘛。我们华北部还是非常信任张将军的,这次的命令都是为了堵住闲人的嘴,将军不要见怪。”   解九爷见许长官又要晾在这里,忙举杯:“长官用心良苦,启山兄负病在身,我替他敬您一杯。”   在齐铁嘴和解九爷的帮衬下,场面总算平和了一点,许长官打好腹稿要抹黑张启山的黑材料也缩减到了一万字。   “许长官,您还有事情请张将军帮忙吧?”裘德考如此开口,眼神却在看张起灵。他前些日子跟踪张启山从北平回来,却意外地发现这段时间长沙一直有个“佛爷”在活动。这让他意识到张启山有个替身,因此他今天特意准备了一场好戏,如果眼前这个张启山是假的,那长沙可就要热闹一阵了。   许长官从手下手里拿过一份精绘地图:“听说张将军精通风水,我们郑参谋长的母亲年过九十,近几年身体欠安,在下准备替老人家择一块风水宝地冲冲喜。这是郑参谋长老家附近的地形图,您可否指点一二?”   此话一出,解九爷和齐铁嘴脸色都不大好。察山望水是个技术活,从地形图看风水更是难上加难,裘德考一定提前做过功课,假如这个假佛爷显出一点纰漏,就会被当场戳穿身份。   “在下对风水也略知晓,我看看这块地。”解九爷起身来到张起灵身后,指了指地图:“这一处冈阜向阳,地势较高,易于涵养地气。佛爷您看如何?”   齐铁嘴也过来帮腔:“九爷好眼力,您看这边上备注多石,可谓带骨之山,土隆又延绵如脊,是伏龙宝地啊!”   “此言差矣。”裘德考身后一个小老头忽然开口:“您二位有所不知,这块地正在广东临海,夜夜海风吹来,山间片云不留。虽然您选的地方山形聚气,可地气随风则散,若葬于此,后辈断不能大富大贵了。”   解九爷和齐铁嘴的风水学术是用来找斗的,走的都是专精的路线,用来给活人选墓的确牵强。齐铁嘴问:“您是——”   小老头做了个揖:“在下马三观,广东风水师,此番游历两湖,就是要和两湖的同行学习学习。”   齐铁嘴尴尬地笑笑,同行?你埋我挖么?倒是一条产业上的。   张起灵伸手在地图上划了一道弧线:“从这个湖泊引水,修一条渠。”   齐铁嘴想了想,赞叹道:“好主意!水能聚气,修一条渠的话,就守住了伏龙之势。”   马三观拍手:“好主意啊,但您想过没有,这边山上多巨石,开采水渠有多困难?”   裘德考倚着座椅微笑,这些方案他早已和马三观讨论过,结论是这块地方根本没有一个适合修建墓葬的地方。只要张启山砸了自己的招牌,他就有理由质疑他的身份。   “不难。”张起灵却如此说,他蘸着酒水在地图上点了四个点:“这里有一片地下河网,从这四个点埋炸药下去,炸断杂冗的支流,水就会汇聚到预期的地下河道里,形成足够改移风水的水量。”他又在水渠下方点了一个点:“在这里开一口深井,地下渠成时,这里的水离井口三尺六分。”   马三观愣住了,好半天才开口:“这、这办法你怎么想到的?”   张起灵不答,他总不能说自己就是靠这种水形找斗的! 作者有话要说:  正在写…… ☆、斗鬼匣   解九爷松了一口气,眼前这个人虽然是替身,但功底着实不差。他两指亦如佛爷般颀长而平整,看来亲兵队里真是卧虎藏龙啊。   “佛爷真厉害,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许长官,这块地如此一改,那真是顺风顺水,福泽丰盈,万里无一的风水宝地了!”齐铁嘴趁机把假佛爷一通吹吹捧,还暗暗冲张起灵挑起大拇指。   裘德考陪笑几声,却从两人的动作上看出了异样。方才许长官拿出地图的时候,齐铁嘴的眼神晃了一下,而解九爷起身太快,仿佛要抢在佛爷开口前控制局面一样。裘德考慢慢地眨了下眼睛,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前几日和您的副官产生了一些误会,我十分遗憾,希望不会影响我和您之间的友谊。”裘德考带着浓重的口音说:“我偶然得到一个奇怪的小玩意,但才疏学浅,搞不通它的名堂。听说张将军特别精通中国传统的机关器械,所以带来请给张将军为我鉴定一下。”   裘德考身后的手下清理好桌子,抬上来一个两尺见方的巨大木箱摆在正中。他起身握住木箱把手,向上一抬,四面木板在铰链作用下缓缓摊开。只见红绸垫底上,立着一尊小腿高的象牙塔。   东西一亮出来,在场众人都倒吸冷气。   这东西太漂亮了!   材质是顶级的象牙,细腻温润,没有丁点瑕疵。整体是一栋五层八角式的阁楼,每一层的窗子和门都能开合,用指尖打开小窗,能看见里面逐级复杂的套间,开窗有门,门后有廊,廊外又有厅和密室,一层层还布置着各色人物与桌椅和摆件。每个屋子的人物与摆件都有由头,最下边东北角的窗子里,雕着一女两男,女子长发委地,持梳对镜,飘然轻逸;一男握着匕首半跪在炉前,从锅里抻出一条羊腿正要剃肉;另一男裘衣虬髯,侧卧枕上,闲看女子梳妆,这乃是唐传奇中所载的风尘三侠,红拂女、李靖、虬髯客。其他每个屋子也分表一个典故,这栋楼八角五层三嵌,也就至少有一百二十个房间,一百二十个典故。   其他人倒还好说,许长官眼睛都看直了。   “这个东西,是我从一个太监手里买来的,据说是慈禧很喜欢的摆件。我在家把玩许多天,发现里面有个非常隐秘的房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我对这个房间非常好奇,如果张将军能替我打开这个房间,我就把它送给你。”   这种国宝级的藏品放在眼前,哪怕解九爷和齐铁嘴都有些眼馋,所有人都看向张起灵,然而张起灵懒得多看象牙塔一眼,直接开口:“不需要。”   裘德考心里得意,他知道张启山生平最爱研究机关,如果这位是真的张启山,好奇心也会驱使他细看几眼,甚至伸手试一试。而这个人——他没有胆量碰这尊塔。   “这种货色果然不入张将军的眼。”裘德考哈哈大笑:“来人,把这座塔给我砸了!”   “且慢!”齐铁嘴却开口拦住了他。   裘德考带着点诡计得逞般的得意:“哦?”   齐铁嘴这话出口就后悔了,他看向解九爷,发现九爷横了他一眼。   解九爷不得不接口:“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一个斗鬼匣,如果你在此砸掉它,这一屋子的人都要死掉。”   “那么解老板认得它了?”   “偶幸见过一尊,念念不忘。”   “如果说是斗鬼匣,我还真的听说过。”他说砸塔本就是试探两人,话已说开,他便开始自言自语:“清朝初年,有一支很会雕刻的工匠家族被选召进京,他们能做出一种特别精巧的盒子,这种盒子造一个要二十年,只能打开一次,只有一种打开方法,假如用错误的方法打开,盒子就会释放出剧毒的气体。传说许多皇帝陵墓里都有这样一个盒子,里面存放着要带进坟墓的秘密。没想到我的这个盒子既是国宝级的工艺品,也是一种陪葬器物。”   解九爷假意赞许:“先生很了解我国的旧事。”   “略知一二。这么危险的东西,我不敢要也不敢送给别人了,拿出去烧掉吧。”   齐铁嘴想拦又没有理由拦——裘德考的意图很明显了,今天他当着张启山的面砸了这个塔,明天满长沙就要传“张启山功夫不到家,打不开陪葬器物的机关,叫美国人当着他的面砸了国宝”,张启山在九门的名声都要动摇。   斗鬼匣在业内出现不过两三尊,每一尊都是绝世珍品,它好看就好看在精致的雕工,一旦开启便是一堆零件,万一里面只搁着哪个皇帝的乳牙,真是得不偿失了。再加上极其危险的剧毒,因此从没有藏家有过打开看看这种想法。   “所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我们佛爷不喜欢这种细碎的玩意儿。”解九爷开脱道:“我家里倒是有一套西洋的玻璃实验器皿,或许可以安全地拆卸这套东西。先生不急的话,暂留着它,他日到我府上看个仔细。”   “算了算了,我为和张将军修好才购得它,将军不喜欢,这东西就是不得其主,留着有什么用呢?”   裘德考一意孤行要砸塔,眼中已经有了势在必得的凌厉。许长官从他们言谈间知道了这个东西的价值,也心急起来,忙问张起灵:“张将军,这么好的东西,砸了多可惜。”   见众人都期许地看着自己,张起灵不好再装聋作哑:“这只斗鬼匣能看出拼接痕迹,不算上品牙雕。开合的机关也太过简单,应该是家族里小辈练手的一个东西。”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裘德考没想到他能找出这么堂而皇之的借口,仿佛自己的两百根金条就换来一个垃圾似得,心里顿时冷嘲几句。解九爷和齐铁嘴偷笑,心想佛爷这个亲兵有些意思,编起理由来面不改色,说得跟真的一样。   倒是许长官不懂什么牙雕和机关,单是看着这个象牙塔漂亮,舍不得就这么烧了:“张将军,您要是明白的话,不如就拆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齐铁嘴接着张起灵的话往下说:“许长官,我们佛爷手里也有牙雕,比这个精巧百倍,不如叫他把藏品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也省得裘先生以后再被那些奸商诓了去。”   解九爷添油加醋:“这是真的,佛爷的藏品里有一个牙雕套球,先用整牙雕出一个镂花的球,再往里层层雕出更小的球,球球相套,一共雕出四十层,每一层都薄如纸张,且能单独转动。”   “哎,张副官,我们陪佛爷选几样牙雕过来。”齐铁嘴一面张罗一面使眼色让张起灵跟过来。   四个人一路来到后宅,解九爷指使张副官打开密室暗门,然后他令副官在外留守,自己与齐铁嘴和张起灵一起进入密室后合上了门。门锁闭合,这里就是张府最安全、最隐秘的地方。他们知道密室里机关重重,于是谁都没往里走,就站在门口聊。   齐铁嘴长舒一口气,握拳撞了撞张起灵的肩膀:“行啊,小子,挺沉得住气啊!”   “小兄弟,一会有我和八爷帮衬着你,你更不要害怕,依旧这样表现就可以了。虽然不能破解象牙塔会给佛爷的声誉造成一些影响,但你已经尽力了。即便佛爷在此,也未必有把握当场打开斗鬼匣。”解九爷似乎也很欣赏这个年轻人。   张起灵看了看两个人,淡淡地嗯了一声。   解九爷此时把二响镯拿出来,将自己和齐铁嘴此行的目的告诉了张起灵。   “虽然外面搜身很仔细,但我带来的菜里,有一碗天麻乌鸡汤,一会饭菜撤下,八爷会去厨房把汤里的天麻挑出来。我们找到机会将落地麻换成天麻,骗过洋人。然后你就当着他的面放火烧了药材,不要落下证据。”   如此这般商量好怎么行动,三人就从密室出来,在各个房间里搜罗出几个象牙制品回去应付交差。许长官拿着象牙球把玩半天,还是觉得对面的塔更有意思。可裘德考一意孤行,偏要当场砸掉,裘德考的手下正要把象牙塔撤下时,张起灵却突然叫住了他。   齐铁嘴轻轻咂了下,心想小兄弟何必节外生枝?   裘德考比谁都意外:“张将军改主意了?”   “佛爷您酒后不是不碰这些东西的吗?”解九爷看不穿他心里想的什么,马上替他找台阶下。   张起灵摇摇头,没领他的好意:“我喝的不多。”   他站起身,扳过装象牙塔的木箱转了几圈,又伸手摸了摸机关衔接处。   这一番动作下来三个人都懵了,解九爷、齐铁嘴、裘德考都百分之一百确认眼前这个人不是张启山!假如他真把机关激活,当场这些人都得死!   “佛爷不必勉强啊!”齐铁嘴腾地站了起来。   裘德考比他更激动,直接伸手去拽张起灵的袖子,幸亏解九爷眼尖,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这时候张起灵的手指已经伸进消息,任何碰触都可能害他拨动机关。   张起灵云淡风轻地一层层扭动象牙塔里的转轮,手指曲伸间,斗鬼匣里噼啪作响,片刻之后最下层右侧里外三层窗子连成了一条线,他以颀长的手指伸进窗子勾开了什么东西,然后又如法炮制打开了前、后、左三个方向的机关。   最后一个机关解开,整个象牙塔啪地高出了一寸。   张起灵拎起塔顶,顶楼外层便与下方分离,然后是顶楼夹层、内层,四楼外层、夹层、内层、三楼外层、夹层、内层……很快他就将斗鬼匣的部件摆满了一桌子。拆到底部时,象牙塔座上放着一道看不出材质的圆形石盒,石盒外面盘着特别薄的一根空心银管,银管里的液体能与石头反应,生出毒气和腐蚀性液体。张起灵小心地把银管挪开,然后掀开了石盒盖子。   只见里面是一把腐朽得不成样子的木钗。   张起灵退开一步:“这就是你们想看的东西。”   “张将军真是厉害啊!”此时唯一还有心情赞叹的许长官拍手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天使提到了小哥演技的问题,我写之前思考过这个啦~影帝张只有在事关使命的时候才会出现,而西沙海底墓是小哥探索终极必去的一站,所以他才拿出了奥斯卡的水准。如果是别的事情,例如三叔今年的0817贺文中,铁三角扮成农产品经销商隐居在雨村时,胖子要小哥去敷衍区领导,缓和他们和村里的关系,结果小哥的表现让他们和村里的关系更紧张了。这是小哥能做到的事,但与使命无关,所以他选择做到及格线一分都不能再多了。 因此这时他装作佛爷,面对这些会让张启山丢人掉价,甚至仕途受挫的事情时,我想他的想法是这样的:我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睡觉。 ☆、演技   齐铁嘴拍手道:“好功夫啊,刚才你只要扭错一个机关,我们现在就没命给你鼓掌了。”   “除了佛爷,没人敢让我如此大开眼界。”解九爷屈指推了推眼镜。   裘德考挣开解九爷的手腕时,掌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四个血印,他坐下来慢慢呷了一口酒稳住心神,过度绷紧的神经让他忽视了两人的话外之音。解九爷指挥副官拼好箱子,把桌上的一堆象牙零件装起来抬出房间,尤其是石盒与银管,一定要分开用油纸包着单独存放。   放下其他人各怀心思不说,许长官已经对张起灵刮目相看了。   “没想到张将军竟然这般心灵手巧。”   张起灵淡然嗯了一声。   真不客气,裘德考侧头看着张起灵的容颜,心想莫非是自己弄错了?这般气度和技艺不是一般人能演绎出来的,难道他真的是张启山?   一群人在心底生气的生气,慨叹的慨叹,这时候窗外隆然传来一声惊雷,接着暴雨倾盆而下。   解九爷陪着许长官找话聊天:“将入冬,雨一场凉似一场,许长官从北平过来,还习惯长沙的气候吗?”   “长沙不比北平冷,就是湿气太重,我刚下火车就像泡在水里似得。听说张将军祖籍东北,受得了这般水渍渍的天气?”   张起灵应声:“可以。”   齐铁嘴叹了口气,心想佛爷的替身是从哪里找来的?手艺精湛不假,可是也太不会聊天了吧,一句赶一句非要把闲话聊死,成心的吗?   场面正尴尬的时候,外面暴雨声里忽然隐隐夹杂了一个嘶哑的男声。众人想要听仔细,站得最高看得最远的张副官却大步走到窗边,抬手合上了窗子。   这般突兀的举动惊动了桌上的人,张副官不得不解释:“转风向,雨吹进来了。”   裘德考身后的随从伏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裘德考听后微微一笑。   “这风向转得巧,吹来了张将军的一位好伙伴。”   他原来就备着两手棋,如果眼前这人不是张启山,那么就借中统之手办他欺上瞒下、里通外国之罪,如今他两次试探后证明眼前人是张启山,接下来就要走第二着棋了。他要想办法刺激张启山送药给二月红,只要两边一接触,门外的中统才不会管他们之间有什么隐情。   可叹许长官还没忘了自己的使命,立刻紧张起来:“是谁?”   裘德考笑而不答,只问:“张将军不准备见见他吗?”   眼前人脸上不见一丝波动,声音依旧淡然:“不见。”   一窗之隔,百米之外,二月红站在铁门之后苦苦哀求。   “张启山!你我相识多年,我未曾求过你一回,佛爷,出来见我一面吧!”二月红双手握着栏杆,声泪俱下道:“张大佛爷,救救丫头吧!”   垂着黑色窗帘的吉普车静静停在大雨里,他身边一个下人也没有带。一楼站岗的张家警卫纷纷不忍再看别过头去。这时有人从里面叩响车窗,二月红看了一眼灯火灿烂的二楼,然后绝望地退回了车里。   车里,张启山右手抱着手炉,左手捏着点心,叠着腿半躺在后排座椅上。   “演技太敷衍了,紧张一点,悲痛一点。”张启山从点心盒里挑出一块酥糖抛进嘴里:“求人的时候姿态不是该更虔诚吗?”   二月红弹开发梢滴下来的雨水:“怎么虔诚?”   “至少也要跪一个吧?”   “你是认真的吗?”二月红看着他的眼睛:“咱们两个在这里打,我可以用一条命换你一只手。”   “二爷真幽默。”张启山笑着拨开门:“继续演。”   楼上,宴席气氛紧张起来。   许长官问道:“楼下那人就是二月红?张将军可要三思,这人见不得。”   解九爷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佛爷,那可是二爷啊,你真的不去见他一面吗?”   齐铁嘴失望地摇摇头,站了起来。   裘德考马上追问:“齐先生要去哪?”   “我下楼走走。”   “陪齐先生下楼走走。”裘德考立刻叫手下跟住了他。   这两人的举动在意料之中,裘德考暗暗观察着张起灵,却发现他神色没有半丝波动,如果他真是张启山,看到多年好友冒雨哀求却能这般镇定,简直没有心!他暗暗揣测着“佛爷”的城府,心想要触及这个人的底线,只怕这样做还不够。   走廊里,齐铁嘴回头看着裘德考派来的跟梢:“我进厨房你也跟着我?”   对方倒还客气:“您去厨房做什么?张将军他们都在等您呢。”   “我要做什么?我要做的事情可有意思了,我要去下毒,毒死你那个洋鬼子老板。”齐铁嘴砰地把他关在了厨房外面。   先前撤下来的天麻乌鸡汤收在食盒里,齐铁嘴找来一个铝制饭盒放在锅台上,用筷子把天麻一片片夹出来放在盒子里烘干。天麻和落地麻同属,长相特别相似,不是行家很那发现两者的不同。   厨房单门无窗,外面的跟梢虽然不知道齐铁嘴在里面做什么,却也不怕他逃跑。十几分钟后,齐铁嘴若无其事地走出厨房,领着小跟梢在楼里到处晃。虽然天麻已经到手,但想办法把落地麻换出来才是关键所在。   他需要一个事端来浑水摸鱼,然而他和九爷去搅混水目的性就太明显,这件事必须找合适的人做。但佛爷家从上到下都一脉相承的隐忍克制,一条能够腥遍满场的咸鱼还真不好找。   “哎,哑巴啦?我问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一条咸鱼蹲在一楼门口质问许长官带来的中统特务。   特务简直忍无可忍,瞪着一边吃玉米一面剥玉米粒砸他的秦寅:“你再扔一次我就动手了!”   “你敢!”对面站岗的张家警卫立刻瞪了回去。   齐铁嘴简直眼前一亮:“那个咸——小姑娘,人家也是拿钱办事,你和他过不去干嘛?”   秦寅揉揉鼻子:“你是谁啊?”   张家警卫忙把她踢了起来:“这位是齐八爷,佛爷的好朋友。”   秦寅听说眼前人是张启山的好朋友,立刻狗腿地蹦过来:“八爷好!”   “小姑娘叫什么啊?多大了?家住哪啊?”齐铁嘴露出长辈般慈祥的笑意,扳着肩膀将她带进身旁的房间。   两分钟之后,齐铁嘴带着一脸阴霾回到了二楼的客厅。裘德考看到他的样子后悄悄挑起嘴角:“齐先生,看来外面的雨势很大,不方便您出去散步呀。”   齐铁嘴扫了他一眼,压抑着对张起灵说:“佛爷,二爷他……还在外面。”   裘德考闻言举杯,用饮酒遮掩住唇角的笑意。   就在他暗自得意的时候,客厅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张启山!”   惊闻这一声大叫,裘德考半满的酒水都撒在了前襟上,他抬眼看着突然闯进门的女人,直觉地抬起手想让人拦住她。   可秦寅滑得像泥鳅一样,在他打出手势前就窜到了桌边。   “张启山,你凭什么不让我出门?姑奶奶我是卖给你了吗?一共二十大洋给你玩三天,我说你们当官的就这么穷吗?”秦寅转向许长官,立起食指朝前一戳:“你是他头儿吧?咱们提前说好就陪一晚上的啊,你手下白玩儿你管不管?管不管!”   许长官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张起灵,感觉十分尴尬:“张将军,这——”   齐铁嘴对业已惊呆的解九爷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想到这一点——他告诉这姑娘想个理由来弄翻放药材的架子,怎知她给自己选了一个这么剑走偏锋的定位。   “拦住她。”裘德考终于把这三个字说了出来。   守在门口的打手闯进来要捉秦寅,而早憋着火想打架的张家警卫看到机会,也一起涌进来阻止他们对秦寅动手。十几人呼啦啦挤满客厅,场面顿时就乱了。   “哎呦,大家都来看看啊,长沙布防官欺男霸女啦!二十块大洋就当娶姨太太啦!一晚上一晚上的没完没了啊!可亏死我了!”秦寅一边乱叫一边躲过打手的围追堵截,跳上椅子、掀了桌子、推倒多宝阁,当然也没忘记踹翻放药材盒子的边桌。   头顶吊灯被乱飞的物品砸到,灯光闪闪晃晃,客厅里一片狼藉。秦寅在慌乱里把齐铁嘴交给她的东西往怀里一塞,随即被人抓住了手臂。   “住手。”张起灵喝住满屋混战的人群,然后将秦寅朝警卫一推:“把她关在楼上储物室里,不准任何人进去。”   秦寅挣扎着被警卫架出客厅。裘德考顾不上别的,拨开人群先捡起了装落地麻的盒子,数清里面二十片药材一片不少才放下心。而另一边,解九爷扶起了失魂落魄的许长官,并从他惊慌的眼神里看到了张启山一片昏暗的仕途。 ☆、诈死   秦寅来到储存室后立刻拉上窗帘反锁了房门。   二十平大小的房间里摆了两排置物架,房间正中双人床大小的空地上,一块军绿色帆布扣着什么东西。   秦寅解开帆布四角的固定绳索,就看见了一架精致的床弩。这架床弩足有半丈长,材料是质地很坚实的榆木,弩弦和机括都经过细心保养,轴承处还有新鲜的机油痕迹。她从竹筒里拔出一支弩箭,弩箭箭杆粗约两指,秦寅用极细的丝线将中药切片绑在箭杆上,然后仔细调整重心来保证射程和方向。   处理完弩箭,她便拿起一条钩链,将钩链一端勾住床弩上的两张弓弦,另一端勾住床弩尾部的摇臂,然后摇动把手,利用一圈圈缠紧的钩链给两张弓上劲儿。她的力气在同龄人里不算小,可此时连半张弓都拉不满。不得已之下,她只能抬起两脚蹬住摇把,背抵着床弩架子张开身体。直到一身骨骼都开始咯咯作响时,这架双弓床弩才算拉满四分之三。   “腰、断掉了——”秦寅从床弩上下来腿都僵了。   好在床弩的定向精准,升起弓架,旋转底盘将箭轨和窗缝连成一线,固定好就没有射偏的可能。   三只弩箭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滑过半边天际,落在计划中荒僻的居住区。   秦寅长舒一口气,再次用帆布罩住床弩,然后倚着窗子看楼下巡逻的中统特务,静静等待事情结束。   一个时辰后,悲痛欲绝的二月红誓与张启山割袍断义,与此同时,一条叼着小口袋的狗跑进了城郊某座偏僻的小院里。   张府内欢宴达旦,天明时分,一通远自北平的电话直拨中统华北分局,被困半月有余的日军精锐终于开拔,择南昌北上。   围困张府的特务散去,痛下整夜的大雨忽然见晴。   齐铁嘴和解九爷立刻去和张启山汇合。两人没走红府正门,而是直接从推开后门直奔内宅。然而进了小花园,他们却发现红府内的丫鬟小厮都被遣散了,偌大的宅子里空荡荡的,传递出一股萧索的气氛。   齐铁嘴递给解九爷一个苦涩的眼神。二人行至后宅正房时,看见张启山孤零零坐在外间太师椅上。   解九爷朝门帘后瞥一眼:“夫人她?”   张启山抬手食指向下虚压,缓缓摇摇头。齐铁嘴坐下来颓丧地捂住额头,他不愿相信到最后还是这个结果。   “东西都办了吗?”解九爷问。   “二爷谁也不让碰。”   解九爷点头:“你劝劝二爷,外边的事我找人过来打理。”   长沙九门二爷家的丧事,无论如何都要办得体面,有解九爷亲自督办,不到中午,红府内外已经满挂白幡,灵堂供果都准备妥帖,解九爷动手抄了名帖,一一送至长沙各有头有脸的门户。二月红不肯让夫人入馆,齐铁嘴和解九爷就以空棺停灵,代二月红应付各路祭拜的宾客。   应付完解九爷和齐铁嘴,张启山掀开门帘进了正房卧室。二月红静静坐在床边,腿上枕着一个女人,他拿着一把樱桃木的梳子仔仔细细地给女人盘头。   “总会有一天,我也要给丫头梳最后一次头。”二月红没有看张启山,却在对他说话:“光想一想这件事,我的手都在抖。”   “我以为我们这样的人,都看淡了生死。”   二月红轻轻地说:“不一样,佛爷,她不一样。”   床边香炉里飘出一丝一缕地青烟,淡淡的天龙香气弥漫,片刻之后,张启山在寂静里开口:“九爷还在等你。”   二月红为发髻插上银钗,小心地托着女人的头放回软枕上,起身再次审视着她的妆容。   这具自义庄私购的女尸与丫头身量相仿,经二月红妆点过后,足以骗过来吊唁的宾客。未来几年里,她将代替丫头沉睡于二月红的家族墓穴。   张启山又在红府等到黄昏,才混在宾客里回了家。   他推门进入卧室时,张起灵就和衣躺在沙发上,见来人是他,才一言不发地再次合上了眼睛。张启山也是两日一夜未眠,疲倦得不想多说什么,可他还不能休息。他径自入内换了衣服,出去找副官了解这三天驻防军的情况。   前宅里仆从往来奔走,各个都戴着一副黑眼圈。张启山寻至客厅时,看见秦寅盘着腿在地上把玩牙雕。   那是一尊十分精致的象牙塔,八角五层三嵌,半臂高,小小的窗扇后是一个个摆放着桌椅书案的房间,里面还有比指尖还小的人物。   张启山路过时指着象牙塔说了一句:“收起来。”   不等秦寅说话,在房间里收拾残局的仆人就将牙雕收进木盒,与其他东西一起抬了出去。秦寅抬头时张启山已经离开了。她挠着头小声嘀咕:“小气,那个积木很好玩嘛。”   张府这三天都乱糟糟的,裘德考又带来一堆东西,管家不得不按一一整理登记物品。有仆人从二进书房的屏风后掏一只账目上没有的皮箱,拎过来问管家怎么处置。张启山的私人物品都在各屋保险箱和密室里,这只箱子显然不会是他胡乱塞的。   “哎,佛爷,这一夜把您累坏了,您怎么还不去休息呢?”管家看见张启山过来,关切地劝到。   “军务荒废几日,哪里容我休息,张副官呢?”   “上午军营来人汇报,张副官他带他们去偏厅了。对了佛爷,这是从您后面书房找到的箱子,不知道该收在哪。”   张启山望着那只旧兮兮的皮箱:“我不曾见过。”   “啊?这可奇怪了。”老管家腾出手去解皮箱铜扣:“那这是什么呀?”   他刚刚拨开铜扣,一条如剑锋利的虫足就从箱子缝隙里钻了出来。张启山反应奇快,他左手砰地按合箱子,右手抽出腰间配刀猛地斩断了伸出来的怪肢。一道红色液体从断肢里喷溅出来,落在水泥地和木箱上化作白烟。   张启山联系副官的报告略一思考,立刻就明白了箱子里是什么,他扣上箱子的铜扣,拎起来转过身,打算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张起灵身上。这般解气的计划还没来得实施,张副官就出现在了走廊拐角。他见到张启山的第一句话也是埋怨。   “佛爷,您怎么还没休息呢?军营那边——啊!那、那箱子里不会是……真的是那个吧?”   “是。”张启山把箱子交给副官:“一会把它收进保险箱。现在我要知道这三天军中的动向。”   张副官双手托着箱子,跟在张启山身后走向书房:“军营那边没有大事,就是陆建勋去了几回,可兄弟们没惯着他。”   “嗯,我稍后去军营看看,这次被人摆下一道,我必须露个面稳住军心。” 作者有话要说:  嗯,女主的技能和制作斗鬼匣的世家有关系。 --------- 不更新是因为写不出来日常过渡剧情,好想弄个墓把他们扔下去打怪算了。 ☆、准备   风波渐渐平息,长沙又如往日一般归于宁静。   这日上午,齐铁嘴带着满面愁容寻至张府。   “佛爷,您去劝劝二爷吧,红府下人说他已经许多天没有回家了。现在满长沙谁都摸不到他人影,只偶尔能在烟花柳巷那种地方堵住他,刚才我得着消息,他又在金雨楼厮混。这怎么行呢?”   张启山不以为是:“二爷遭遇这般事故,要是他一如往昔不动声色,那时才该你我着急。”   “话虽如此,可二爷这样我们看着也难受啊,你真能不管了吗?”   见齐铁嘴说得认真,张启山不得不点头答应了:“等会我去见他一面。”   稍后管家上了茶,两人就研究起了矿山的事情。齐铁嘴分析地形图时余光一扫,恍惚感觉窗口有个人影,便是一愣。   张府一楼举架高有五米,他们所在的客厅位于二楼,无论如何窗前都不该有人。齐铁嘴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见外面只有一棵参天的杨树,但他对自己的眼力相当自信,他既然看见就一定存在。   果然,一个人头钻出茂密树杈冲齐铁嘴一笑:“八爷好。”   “秦姑娘?”齐铁嘴皱眉问她:“你上树做什么?”   秦寅摘了片杨树叶扇着风,故作轻松道:“嘿嘿,凉快。”   “她拿排骨逗狗,逗完自己吃了,这是被狗撵到树上的。”张启山标注地图的间歇且仍有时间戳穿她。   齐铁嘴探出头一看,树下果然蹲着五条野狼似得大狼狗。他已发觉这是个喜欢招猫逗狗的姑娘,此时真不知道该夸她会玩呢,还是该说她不着调。   秦寅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大腿,她在树上坐了一个多小时,早被硌得肉疼。这功夫她的手离开了树枝,偏巧下面两只狗挑此时扑在树上,震得秦寅一晃,歪着身子就栽了下来   “哎哎哎哎哎呀!”她一面掉一面扑棱,可算扯住两米高处的一根树枝。借着树枝缓冲,秦寅摔得还不太狠。   虽然摔下来不成问题,但树下还有狗呢!   五条狼犬呲着牙逼过来,一脸大仇得报的爽快模样。   秦寅打个滚爬起来:“救命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档口,正楼里有人吹了一声口哨,狂躁的狼狗听到指令立刻镇静下来,摇着尾巴颠着腿儿跑回了窝。   齐铁嘴看着秦寅灰溜溜逃跑的背影,斟酌着措辞说:“这位姑娘真——活泼。”   张启山却一点没有分心:“矿山的情况只能如此,我会找二爷出山。咱们这几天就下去。”   “以二爷现今的状态行吗?”   “不行也要行——副官,备车换便衣,我要去金玉楼。”张启山吩咐道:“还有,口哨吹早了。”   张副官抿了下唇:“是。”   金玉楼不是一般的风月场,必定腰缠万贯家财者,方敢夜夜千金豪掷。张启山驻防长沙,少不得与本地豪绅打交道,因此刚一露面就被长沙商会的几个老板认了出来。   光凭不玩姨太太这一点,张启山便可称之为国军里少有的高洁之士。这等身份的人出入风月场根本算不了什么。然而凭他的身份,进了金玉楼后竟然没有姑娘主动围上来,这才令人咋舌称奇。张启山暗下琢磨,难道是自己的气场太凶了吗?   “小心!那人玩姑娘不给钱。”   “听说了,二十块大洋玩了三天呢。”   “又打有关的,不知道那女人死活哟。”   “他肯定是把那小蹄子玩死了,跑这挑人来了。”   “死变态!”   “唉呀妈呀我可躲远点吧!”   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一边聊一边逃进了后花园。以张家人极佳的五感,张启山和张副官一个字没落地听清了他们的对话。   张副官别过头揉了揉鼻子,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张副官。”   “到。”   “找猎户买两只豹子,要能上树的那种。”   张启山面带微笑地上了二楼,寻至二月红的包间,踹门而入。   “二爷,潇洒啊。”   屋里的女孩子们被他吓得尖叫,纷纷躲在二月红身后,二月红一惊:“佛爷?”   张启山二话不说,扬手就把桌子掀了:“二月红,你这样做对得起丫头吗!”   二月红眼神里满是困惑,其他人看着张启山怒目圆睁,都吓得瑟瑟发抖。   “你们都出去,我和佛爷有话说。”二月红遣散了一屋姑娘,等最后一个女孩子带上门,他才皱眉质问:“你发什么疯?”   张启山心下舒坦了,便闲适地坐向椅子:“我分明在陪你演戏。丫头怎么样了?”   二月红无可奈何,只得回他:“你举荐的蔡医生艺术果然精妙,丫头经他调养,气色已经好了许多,现在可以自己下地走动了。”   “那就好,我今日是找你来商量下矿的事。”   “答应你的我都会做到。”   两人趁此机会商量起下矿的路线。丫头诈死后,二月红却不好立刻消失,于是他装作倍受打击的样子,刻意在各个欢场出现几次。现在满长沙都认为他堕入酒色,没人会怀疑他离开红府后去了哪里。   张启山满意了:“我从国外定了一批装备,下周就到。”   “但是佛爷,照道理你刚害死丫头,我怎么可能为你做事呢?”   “那自然是我舌灿莲花,说服二爷顾全国家大义。”   二月红微微一笑,施施然走向房门:“我倒是觉得,你该把求人这一段戏演得更虔诚些。”   张启山有了不妙的预感,起身看他:“什么虔诚?”   只见推门的一霎那,二月红柔和的笑意瞬间变得狰狞,眉目紧皱如同见鬼一般。他僵直手臂指向门内,身体激动得微微颤抖,踉跄着倒退出房间。   “我二月红受不起你这一跪!疯了,你疯了啊佛爷!”   张启山愕然怔住。   门外的张副官闻言立刻闯进来,眼神里是前所未见的悲伤,心疼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佛爷!”   人群围上来窃窃私语,随即被张副官回头一瞪吓得四散逃开。   张启山长叹一口气,没办法也不能对刚才的事情做出任何解释。他走上前拍了拍张副官的肩膀,淡然说:“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张启山:我每天上线都被兄弟坑。 ☆、陈皮   二月红在金玉楼坐立不安地花天酒地时,蔡箴正在挽着袖子给二月红夫人做晚餐。   嫩笋过水,火腿切片,刚出水的鲤鱼剥鳞去腮,乌鸡与药材同煮,锅上还蒸着一笼包子。   夫人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犹豫问:“蔡医生,我真的可以吃这些油腻食物吗?”   “我觉得吧,你以前就是粥和面条吃得太多,所以营养不良了。哎,要是人家知道二爷的夫人是饿死的,这得对二爷的声誉造成多大影响啊!”   夫人轻笑一声,遮手看了看偏西的太阳:“二爷该回来了吧?这些天真是为难他了。”   蔡箴无不羡慕地慨叹:“二爷有您这样的夫人真是好福气,我也想为难地跟小姑娘猜拳喝酒做游戏呢。”   少顷包子蒸透,他便把饭菜盛出来摆上桌,叫夫人先吃,自己却收拾衣裳出了门。这些天只他一人陪夫人隐居在市郊的小村里,夫人身边始终离不开人,今天是她第一天下地走动,蔡箴总算能抽身去一趟药店买药。   蔡箴此行需要购买五味温补药材,他留了个心思,只在每家药店买两三种药材,不叫人知道药方是治什么的。他转了两家药店后,还剩最后一味灵芝没买到时,这时天色都已经暗透了,蔡箴加紧脚步赶往永仁堂,他曾在此处过见上品的野灵芝,最合适配这副药。   彼时药店已经打烊,只留了一个夜诊的窗口。蔡箴摇铃叫开门:“前辈,来客人啦!”   值夜的大夫惊讶地叫了一身:“呀,小蔡,你还活着呢?”   蔡箴笑了笑:“今儿头七,我回来看看——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   值夜的大夫也笑了,把他让了进来,几个洒扫的伙计平日都与蔡箴交好,这时便凑上来问七问八。蔡箴奈不住众人盛情,只得坐下聊了半天。他混个茶饱后站起身,一推门,却没推动。   “咱们这门有暗销吗?谁给锁上了?”   “没啊,就一门闩刚还卸了,你用点劲。”   蔡箴感觉不对,这门后肯定抵住东西了。他想到这顺手推了推窗子,窗板是从外面插进砖槽里的,用了很厚的木头,想从里面砸开非常不容易。   “我去后面看看,你们想个办法打开窗子。”蔡箴安抚下前堂众人,孤身往后面去。   他身子才转进黑暗的走廊,就闻到了一种浓重的腥气,多少次刀尖回转的经历让他立刻绷紧了神经,撤回脚不敢在前进。然而一声细微的、金属擦破空气的声音还是逼着他鼻尖飞过来。   蔡箴甩出银链搪开那东西,马上蹬墙挑身上梁躲过第二次攻击。   “快跑!”   他的速度绝对很快了,但此时却能感觉到另一个人从几米外毫不费力地贴近。蔡箴第一时间就放弃了反击,方才那人被搪开一次后,竟毫无间歇地出招锁死他左右后三方退路,如果不是他机灵,抄了上路,现在脖子心口至少有一处要开洞。   跃身跳回前堂,一眼望到底的大堂退无可退,蔡箴踹翻木桌挡住砸窗户的伙计,硬着头皮拦在人前。   “合吾不递门个槛?”   黑漆漆的走廊里,一个个子不高的轻男人走了出来。他一身黑衣短打,鹰目低垂,唇薄而窄,整张脸散发出不可言说的阴鸷,左手里提着一只九爪勾,右手握短刃,沿着血槽撒下一路淋淋漓漓的血点子。   来人听到切口后站住了,抬起短刃指得蔡箴一激灵:“红府陈皮。你们把落地麻卖给日本人,害我师娘殡西,我今日就要取你们性命。”   这话一说出来蔡箴就知道他的来历了。可他不能说出真相。   “小兄弟,开门作买卖,自然价高者得,你买不着紧俏货能归罪我们吗?”   “你不卖给日本人,我师娘就不会死,我只明白这个道理。”   两人言谈间,后面的伙计已经撬开了窗子,一个伙计举起椅子要砸破活动的木板,却见陈皮握着短刃的手掌一翻,一颗铁弹子悄无声息地钉进了伙计的后脑勺。其他人吓得忙缩回桌子后不敢再冒头。   蔡箴立在原地有点无措,陈皮一点点防卫的动作都没有,脸色坦然就像杀鸡似得,他根本没把这五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当做阻碍。被他看鸡一样的眼神扫过去,其余四个人就真乖乖在桌后蹲成了四只鸡。   蔡箴情急之下一步窜上柜台,他身形动作的一霎,一颗铁弹子已经追上了他的后腰。幸而他提前预料到这一手,半空扭身用缠绕着银链的右臂接招,剧烈的撞击感瞬时蔓延到肩。不过这一秒钟的功夫已经足够了,三米银链飞缠住药柜最上方装葛根粉的抽屉,狠狠甩向陈皮。   陈皮想躲,却见抽屉一转个,几公斤白色的粉末兜头洒下来。   “吃我砒霜!”   陈皮心里一惊,赶快捂住口鼻。在陈皮分心这一息间,蔡箴耸肩撞破窗板,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身后只有两个伙计有机会跟了出来,三人分路逃跑,陈皮认准一个就追了上去。   蔡箴不确定陈皮在不在自己身后,只能玩了命地朝张府的方向跑。眼见张府彻夜不息的灯光终于出现在眼前,他一个箭步扑倒在门岗。   “救命啊!”   站岗的警卫警觉地端起枪,向下一看:“小蔡先生?”   蔡箴翻身回头,看后面的确没有追兵,便坐在地上直抚胸口:“阿弥陀佛,吓死小爷了。”   这一夜,长沙城十六家医馆尽诛,只余一活口报案,次日警局张贴通缉令,全城悬赏追捕陈皮。   如此糟心的事情,蔡箴当然不敢同二月红夫人讲,只是一天闲聊的时候,夫人随口说二爷的冬衣该拿出来了晒晒了,不知道家里下人想不想得到,二爷的几个徒弟今冬还没添衣服呢,尤其是陈皮,一点不知道冷暖,最叫人操心,去年的裤子肯定短了,不把做好的裤子放在他眼皮底下,他今年非要露着脚脖子过冬不可,这件事晚上须得和二爷好好说。   夫人温润的笑意卷上眉梢,感觉自己的世界一日日光明起来。   张大佛爷一跪二月红的事,早已在九门传开,大家茶余饭后磕个瓜子都能聊上七八遍,齐铁嘴虽然欣慰二爷肯出山,这些天却不敢在张启山面前提及二月红。可今天是三人约好最后一次商谈下墓细节的日子,想到二爷和佛爷与自己坐在一张桌子上,齐铁嘴就异常尴尬。   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上。   齐铁嘴搭着二月红的车来到张府,惴惴不安地随二爷进到书房,此时张启山正专心致志地盯着窗外的浮云,仿佛要从云朵上悟出什么道理来。   “佛爷。”   他叫了一声,座上的人没有反应,于是他抬高声音。   “佛爷!”   座上的人这才从容转过头:“我不是。”   齐铁嘴立刻认出了这双眼睛:“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下墓!下墓!下墓友人帐!(误 ☆、矿山   二月红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十分惊讶:“你家佛爷呢?”   “张启山出去办事,我替他准备装备。”   齐铁嘴前些日见他时情况匆忙,许多细节未曾留意,今天听他脱口而出张启山三个字,才恍然品出一点意味。张府上下没谁敢直呼张大佛爷的名讳,而这个替身言语里竟听不出一点崇敬的感觉,傲到这份上,恐怕来历亦不简单。   二月红困惑极了,每人下路的东西路数都不相同,一着不慎非伤即死,究竟要多深得信任才能让张启山把这种事交到别人手里。他不禁试探问:“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张起灵自然不能说出名字,如今张家内忧外患,想找他麻烦的人绝不止一波。因此他转移话题道:“他明日中午会在矿山等你们。”   这时张副官敲门报告:“亲兵队已经选好了。”   张起灵点了点头,抬手请两位一起下去。齐铁嘴和二月红对视一眼,心想佛爷居然连他的心腹爱将都瞒住了,这事后面肯定大有文章。张副官什么为人大家都清楚,假如张启山想要他的命,副官能把各种死法列张清单给张启山选,唯恐自己死得不合他心意。   其实张启山瞒住张副官另有考虑,毕竟他姓张,不管自己和张起灵是不是同一立场,只要副官见到张起灵,那么就必须在两人之间排出高低先后,选张启山是为不忠,选张起灵就是不义。张启山知道副官在痛苦纠结后,将背叛的是二十年来源自血统的骄傲和信仰,所以他们都不想让副官做这种会留下心理阴影的抉择。   行到楼下,五排四十人已经列队站好。   张起灵皱眉:“人太多了。”   副官不肯让步,鬼知道墓下多凶险,他才不肯让佛爷只身涉险:“这都是我选出来的精兵强将,人多好照应。”   “我照应不过来。”   张起灵实话是说的一句应答,却让副官认为佛爷在讽刺他办事不利。于是张副官很歉疚地点出去十个人:“这三十个人都是跟佛爷下过斗的,对地下的情况很熟悉。”   张起灵想了想,转身回了正楼前厅,此处宽敞高达,因不是正经待客的地方,所以只在临窗摆下一张茶几与沙发。他屈指试了下茶几上的玻璃樽的温度,然后拿出来走到列队前。   “都过来。”   等不明所以的亲兵围拢过来,靠得足够近了,他才说:“没被水泼到的人留下。”   他话毕就将半瓶水撒出一个扇面,这三十人立刻四下散开,从他们的反应速度和灵敏的动作看,张启山平日的训练还是很有成效的。杯水落地,沾上水的人自动退出,这时眼前还剩下十四人。   “列队。”   张起灵拎着瓶子扫量一番亲兵,忽然二次举起瓶子作势抛洒,亲兵早已绷紧神经,便有几人随着他的动作松懈了姿态。然而水瓶在他手里打个转收回来,一滴也没有漏出,他把瓶子递给张副官:“把动了的人剔出去。”   如此一来,四十人就留下了八个,却是所有人里反应最快、身手最好、最听话的。   齐铁嘴凑在二月红耳边说:“这小子有点意思吧。”   二月红微微一笑。九门怎么训伙计的他心里清楚——手脚利索的小子投门来,师父领着练一练就往墓下带,管他身手高低,不能做苦力还能做肉盾呢,反正死了是祖师爷不赏饭,活下来的人自己就磨出本事了。这事全看个人造化。然而眼前这人只肯带成手下斗,证明他心还是很干净的。   “这八个人可以下去。”   张起灵验完队伍,又吩咐副官带二爷和八爷熟悉枪支。   次日天明,一行人分三批从张府出发,悄悄在矿区汇合了。   从天见亮等到日中,张启山却始终未到,不知被什么事耽搁在路上。而后山犁田回来的村民从小路路过周围,几次差点发现张起灵他们,再等下去恐怕他们偷探矿山的消息就要传开了。   二月红告诉齐铁嘴:“跟他们说,不等了,留两个人看守入口,其余都下去。”   “这行吗?下面可危机四伏,没有佛爷——”   “沿路给佛爷留下记号吧。我们能走多远走多远,不必强求结果。只是留在上面目标太大,被人察觉又给佛爷添麻烦。”   张启山不在,轮排行二月红该就是这里的主事人,他跟张起灵说了想法,一行人便打点东西,准备从齐铁嘴推演出的洞口进入。在矿道内行走十几米,他们忽然发现一个垂直打入地下的盗洞。   二月红见状说:“这下面很可能有机关,派人下去看看。”   有手下用钎子将绳子一端固定在地上,张副官拎着绳子另一端,正打算点一个人下洞,却见张起灵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绳子,啪地将绳套系在腰间钢扣上,看样子就要下洞。   副官一把攥住绳子:“佛爷!你干吗?”   “探路。”语气非常的理所当然。   太出格了,哪有这身份开路的,万一出了事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副官摇头:“这不行,先换个人试试虚实。”   “不必。”张起灵并不打算参考他的意见:“等我信号你们再下去。”   二月红饶有趣味地看着张起灵:“张副官,你还信不过佛爷吗?”   张副官不好再拦,带着几个手下给张起灵照明。   张起灵顺着绳子下来,看见墙壁上方上嵌着一个突兀的人头,人头倏忽睁眼,阴森森地看着自己。他停了一停,果然看见周围嵌着几面隐蔽的铜镜。这些铜镜将他的脸模糊投到眼前,加之此处灯光幽暗,因此很容易受到惊吓,人受惊时面孔扭曲,镜子里的影像必然更吓人。   从此直降到地下,张起灵便开口:“下来时闭上眼睛。”   亲兵队和齐铁嘴都乖乖听话地闭眼爬下来。殿后的二月红在空中看见了人面,微微一笑,对张起灵的手艺放下心来。   “佛爷,这地方我祖上也曾来过,一定留下了标记,不如我来带路。”二月红第一次开口和张起灵商量墓下的事情。   张起灵点点头。   首位对调,二月红开路,张起灵殿后,领着一行人继续向矿到深处进发。   “学着我的步伐和身形走,不要绊到脚下的丝线。”   二爷几个腾挪就到了这一层的出口,可他是什么身段?多年戏里练出来的软腰是这些亲兵能比的吗?一个亲兵仰着腰钻过丝线,结果腿一弯仰倒下来,他身后两人也仰着脑袋呢,三人就跟骨牌似得倒在了张起灵身上。张起灵稳稳地把三人推起来,一个字也没有说。   齐铁嘴抄着手看二月红,悄声问:“我手上有个唐代的大墓,你说佛爷能把这人借我吗?”   “我要是佛爷肯定不借。你看他手上的力道,和老六对刀未必输。”   “二爷这般高看他,我真要领他见见白姨去,上回老六砸了我铺子里一张梨木柜台,今日想起来我都心疼——左右他俩谁输我也不吃亏。”   二月红斜他一眼:“闭嘴,他看得懂你口型。”   齐铁嘴猛然抬头看向十米之外的张起灵,两人眼神相对,张起灵淡定地盯了他一秒。齐铁嘴喉结动了动:“二爷,一会我就跟着你走。” ☆、夹击   张启山转过街角后停下脚步,小心地贴着墙回头窥视,只见五十米之外,一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慢悠悠站住了。这一月来他逐渐联系上了七年前布置在灵峰村的漂子,也得到了一些关于任务的线索。可这一次下来,他却发现漂子们再次潜了下去,这些深扎本地的探子非常敏感,他们一定是遇上了有关任务的意外,才拒绝和他接头。   能摸到这个村子的人肯定不一般,张启山需要知道他们到底了解了多少,于是他故意露出一点马脚,果然就被人盯上了。这人咬他咬得很死,却一直没有和他正面冲突。张启山琢磨着,他似乎可以把这人诱导进自己地盘,一旦进入长沙城,自己有的是手段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因被这事耽搁一下,他过了约定日的中午才到达矿区。   两个守卫懒散地坐在矿道口的树下。张启山引开守卫进入矿道,果然看见了二月红给他留下的记号,他刻意在人面机关洞窟的出口等了片刻,听见有人跟下来才继续往前走。二月红的记号非常详细,因此他行进的速度很快,就不知道身后的年轻人有没有这么幸运了。   行至丝网密布的矿道中后,他突然听见丝墙后传来一阵呻‘吟声,张启山皱眉——这好像是老八的声音?   “齐铁嘴?”   “哎,我在呢!”   张启山闻言试探了下这一面丝墙,后面果然是中空的,他穿身过来,上方的丝网便落下来遮住了缺口。   齐铁嘴揉着脑袋喊疼,他方才一脚踩空跌落下来,也不知在这里晕了多久。他抬眼看着张启山,指着他说:“可摔死我了,你小子是故意不救我的吧?”这可冤了张起灵,张起灵和他隔着七个人呢!   齐铁嘴哼道:“知道昨晚我撺掇二爷拿的酒是什么来历吗?要是让佛爷知道你拿那个招待客人,你可要完。好生照顾着八爷,我就替你求个情。”   张启山伸手想拉他起来:“什么酒?”   齐铁嘴很得意地说:“那是魏县一役后冯将军送他的酒,解九爷看过瓶子上的洋文,说是很稀有的葡萄酒,你家佛爷一直藏在酒窖里,我惦记好久了——其实喝起来也没甚滋味。”   张启山收回手:“你还是在这里坐着好。”   齐铁嘴当他是开玩笑,自己站起来掸掸衣服:“对了,二爷呢?”   “不知道。”   “难道大家都走散了吗?”   “不知道。”   “你别什么都不知道啊!副官他们到哪了哪?”   “不知道。”   “你到底知道什么事——”齐铁嘴有点生气了,他瞪了张启山一眼,忽然间反应过来:“你……不会……是……真佛爷吧?”   张启山叵测地笑了下:“你鼓动二爷喝了我的庆功酒啊,我就知道这个事。”   齐铁嘴抿住唇,背过手掐指给自己算了一卦:风泽大过,易生口舌之咎。我的卦可真准啊,他暗暗自夸道。   悄然无声的矿山下,一阵呼吸声渐近,张启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却抽出匕首屏息埋伏在丝网后。尾随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等来人走过丝网,张启山忽然跳出去,从后面出刀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年轻人闪身极快,饶是张启山出刀如电,也只在他手臂上划下一个浅浅的口子。一击失败,匕首随即回转,勾回来抹向脖子,年轻人侧身闪过,刀口便顺势倒垂刺向大腿。三刀割出三道血痕,年轻人折了气势,甩手向张启山抛出什么东西,趁机逃进了矿道更深处。   张启山只看见一团黑雾扑面而来,心中察觉不妙,立刻转身跳回了丝网后。黑雾本体是一群针尖大的小虫子,最怕蛛网,徘徊在丝网后不敢上前。   齐铁嘴莫名其妙:“佛爷,那是什么人?”   “那人不好对付。”张启山摇摇头:“我们要尽快找到二爷。”   前方更幽深的地方,一行人被一块墓碑拦住了去路,二月红断定入口就在墓碑下,便指挥手下用工具撬开墓碑底座,张起灵安然坐在远处等待着入口打通。就在此时,矿道里忽然传出一阵奔跑的声音,张起灵皱了皱眉,这脚步声竟然很陌生,他立刻甩出外套罩住了风灯。   举锹举镐的人纷纷停工,屏息凝神,不敢再说一字。   几十秒后,来人转过路口,一头撞在张起灵手里。   矿道里漆黑一片,但不妨碍张起灵认出眼前人是谁,他曾追了两个村子从这人手里夺走装鬼脸蜘蛛的箱子。张起灵抢在对方出手前掐住他双腕,脚下一绊将人放倒。年轻人半张脸被重重按在地上,一堆未来得及放出的活物在袖子里可劲儿扑腾着。   二月红挑开风灯上的衣服,双方照面,年轻人脸色骇然如同见了鬼。   二爷问道:“他是谁?”   张起灵知道这人身上都是零碎,警告道:“退后,他是鬼脸蜘蛛的主人。”   副官听闻蜘蛛两个字立刻惊醒:“大家都退开,他会蛊术!”   被死死制住的年轻人冷笑一下,嘴里发出一串尖锐的哨声,驼色的围巾似被微风鼓动起来,这条围巾长有半丈,尺幅很宽,两端各绣着一只扇面大的红色蝙蝠。就在众人眼皮底下,两只蝙蝠抽动着翅膀活了过来!   蝙蝠迅猛如闪电,簌地窜进人群,伙计们一下就乱套了。二月红掏出铁弹子连打出去,但这东西是蛊物,肢体材质和活物完全不同,不知来路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将它彻底杀掉。铁丸没有办法穿透它的身体,仅仅把它弹飞了。   蝙蝠的翅尖和爪牙异常锋利,兜转回来就要撕扯张起灵的咽喉。张起灵来不及做多余的动作,只能推着年轻人的双腕向后跳开,他一推的力量足有百斤,对方手腕应力发出清脆的骨骼断裂声。   年轻人趁机跳起来,转身逃进矿道里,两只蝙蝠也一起飞走了。   矿道后方,齐铁嘴一路与张启山说着张起灵的事情,言谈间很有点欣赏的意思。   “我手上有一个油斗,佛爷把这人借我半个月,我分你一成利如何?”   “怕是不够。”   “哎呦,他身价这么高?一成三分的利!干不干?”   张启山笑着摇摇头:“他的身价——可能你直接雇我会更便宜些,我只收你七成利。”   “佛爷开玩笑了,即便真有一个能让我舍出七成利的斗,敢下这斗的得是什么人啊?那不得厉害到砍了霍当家的脑袋、砸了老四的鼻子、筛了狗五的骨灰、挖了你家祖坟的地步?话说回来,要是真有这么个人啊,肯定长得像我,像我一两分就够英俊了。”   张启山停下身看着他:“老八,我该给你改个名叫齐碎嘴。”   两人正在说笑着,方才逃跑的年轻人突然又出现了,他看到张启山时顿住脚步。这回他不仅三道伤口血染衣衫,而且半边脸像被人按在土里揉过,两只手臂也不正常地耷拉着。   张启山皱了下眉,他感觉那个年轻人好像要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声告诉我!八爷说的是谁? ☆、阴差阳错   张启山进入矿山时,陈皮也从睡梦中惊醒。   他少年时有过一段浑浑噩噩的经历,他曾是天然脱胎的罗刹和恶鬼,无情无欲,只会杀人,为一点莫名的念想就杠上长江水蝗的扛把子,血染半边江面,自从拜入二月红门下,才渐渐学会人一般的思维方式,但师娘去世后,他感觉那些东西从心底剥离了,蒙尘的本性斑斑驳驳袒露出来,血腥又残酷。   让他不高兴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他要杀掉张启山。   拎着刀潜进张府后宅,气派的西式洋楼里却冷冷清清,仆从和警卫都没有在岗,陈皮知道自己摸空了,心里有些失落。他从顶楼向下,一间一间推门搜过,顺手杀了两个洒扫的仆人。直搜到一楼文件室时,却看见一个穿卡其布衣裳的女人坐在桌前拨弄算盘。   张府的侍女清一色黑衣蓝裙,没有这般打扮的,这女人好像有点来头。然而碎念在他脑子里一闪就消失了,无论她是谁,都不妨碍陈皮杀掉她。   秦寅瞧见他滴血的刀刃,立刻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两人相距五米,五步之内,她要给对方一个不杀自己的理由。   一秒钟,秦寅掐着嗓子嚎叫:“我不知道保险箱密码,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陈皮果然动心了,揪着脖领子把她拎起来:“保险箱里面有什么?”   秦寅跟小鸡似得嘤嘤婴:“我不能说啊,张将军要是知道我偷看密码,还丢了那什么矿的资料,回来肯定要剥了我的皮!”   此话一出,陈皮眼神一厉,他知道现在有很多人盯着矿山,假如把这份资料拿到手,即便今日没杀掉张启山,也算给他一记重击。他把秦寅往保险箱上一推:“打开。”   张府每个重要房间都有这么一个保险箱,鬼知道这个箱子里放着什么。这几天张启山和副官商都在谈下矿的事,而且从不背着府里人,她就狠心赌了一回,没想到真赌对了。   然而她怎么可能知道张启山的保险箱密码?她在这就是替管家计算下人开支而已。   “快点。”   “被你一吓我有点糊涂,你把刀收起来可以吗?”   陈皮坐到在窗边的椅子上,盯着正楼入口。张启山不在后宅,警卫队每小时才会巡视一次,秦寅意识到自己生还的机会非常渺茫,估计等人发现自己时,尸体都凉透了。   这么想着,她随手在密码锁上拧了个1234,结果密码锁发出一声弹拨针尖似的微声,缓冲铰链门竟然悠悠滑开了!张府里一共三十二只保险箱,除了几个真正要紧的箱子,其余一律用了初始密码,否则难道要张启山挨个背密码?   秦寅差点咬破舌尖。   后宅保险箱由管家和副官亲自整理,里面每样东西都系着分类卡片。这只箱子里存放着一摞档案袋,卡片上写着张府全体家仆名册和合同契约。此外还有一只铁皮包角的箱子,把手上的卡片却与别处不同,这张卡片是黑色的,右上角还卡着一个“危”字戳:上塘村-鬼脸蜘蛛-活体。   秦寅手筋都鼓起来,她很清楚这张卡片的意思。   悄悄摘下卡片扔进箱底,她举着箱子转过身。   “我找到了。”   同归于尽吧!   “不要给他!”房门外,观察许久的陆建勋举枪入内:“姑娘不要怕,我姓陆,是佛爷的朋友。”   陈皮做出防卫的姿态:“陆建勋,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建勋?秦寅皱眉,这名字副官一天要骂八遍。   秦寅夹在两人中间,先扭头看了看陆建勋,陆建勋柔声劝服她:“把箱子给我,这么重要的资料,决不能落在坏人手里。”   然后她又转头看了看陈皮,陈皮冷笑:“两把枪就想拦住我?愚蠢。”   秦寅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箱子只有一个,那么到底该让谁死?最终还是副官每天八遍的诅咒起到了效果,她转身跑向陆建勋。陆建勋脸上微微得意,陈皮却忽然甩出九爪勾勾住箱子,向后撞破窗子跳了出去。   陆建勋徒劳地对着陈皮的背影连发几枪。   “给我追!”   陆建勋这一回是咬死了陈皮,知会警局后,又调动全部手下满城搜捕,反正陈皮通缉令在身,他就算大张旗鼓别人也挑不出毛病。陈皮拎着箱子东躲西藏,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茫然抬头,且看见眼前竖着一副招牌“美利坚长沙商会”,心里一动,有了主意。   裘德考乍见陈皮推门而入,强作出一副不惊讶的样子。   “陈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陈皮最烦这些人文绉绉的样子,干脆把箱子朝桌上一砸:“这是我从张启山家偷来的矿山资料。”   裘德考眼睛一亮,伸手想摸,陈皮一把打开他:“哎,不是白给你的,你必须帮我杀掉张启山。”   “假如你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乐意效劳。”   “而且矿里出来的东西,我要一半。”   “那要看箱子里的东西值不值一半。”   陈皮原本也不清楚箱子的价值,但陆建勋整日除了琢磨张启山就不干的别的,眼下姓陆的这般要紧这只箱子,它里面一定装着对张启山很重要的东西。   他却不知道,此时会馆门外,陆建勋正匆匆路过。   “长官,附近的酒楼茶肆破庙都找过了,没有陈皮的下落。他到底拿了什么啊?”   “我只听见他拿走了矿山资料。不过陈皮身为二月红的入室弟子,也算九门里很接近核心的人,他拼了命要拿到手的东西,绝对非常重要,我们继续找!”   陆建勋一声令下,众人忙加紧脚步,就在他身边楼里,裘德考摸了摸皮箱铜扣。   “请陈先生代劳打开这只箱子。”   陈皮冷笑。他转念想到张启山的精明手段,的确是该防范,于是他把箱子扔到屋角边桌上,抽出九爪勾,使巧劲别开了箱扣。   如果他是伸手打开的箱子,那么一臂距离内,完全有机会再次扣上箱子,然而他们错过了这个机会。   箱盖在打开的一瞬砰地弹开,三只鬼脸蜘蛛跳出箱子,一只吊在棚上,一只躲在桌下,还有一只扑向两人。鬼脸蜘蛛肢体极硬,陈皮身手再快,落在蜘蛛腿上也不过留下一道白印。   幸而这些蜘蛛还没有进食,无法喷出腐蚀液体,否则裘德考就要毁容了。   “来人!来人!”   应声入内的两名打手被蜘蛛一脚戳死,叼在嘴里滋滋吸食,其余人看见屋里情况,拉上门掉头就跑。   陈皮跟猿猴一样在第三只蜘蛛身上上下纷飞,手里的匕首叮叮叮戳了一路,结果发现这玩意无论关节还是骨缝都坚硬如铁。他有一种奇特的天赋,一眼就能看出别人身上最薄弱的位置,因此总能用最少的体力杀掉最多的人。再粗的胳膊再强壮的身体,于他眼里也像是屠宰场中的牲口,只要掌握了杀戮的手艺,那么无论六百公斤的斗牛,还是两米高的拳击手,生死也不过简简单单的一刀。   然而蜘蛛不行,谁他妈知道一只蜘蛛的太阳穴在哪?   趁打手和陈皮牵制住蜘蛛,裘德考趴在地上拉开了身后的暗门,半个身子方钻进低矮的暗道,留在外面的下半身忽然火辣辣地疼起来。他顾不上形象嚎啕惨叫着,四肢并用簌簌向外爬。   另外两只蜘蛛喷了裘德考一身腐蚀液后,便回头对付陈皮。陈皮躲八只脚已经用尽力气,二十四只脚一起上他肯定得落个蜂窝煤的下场。   思及于此,陈皮用九爪勾将丝织屏风拉倒在暗门前,边逃边摸出洋火,一把将屏风点了。身形这么一耽搁,身后的蜘蛛便扬腿戳在他腰上,陈皮顺着它的力道跳向暗门,手肘直接支进蜘蛛的呕吐物里,衣服刹那间就腐蚀透了,幸亏屏风上的火苗即时窜起来,蜘蛛徘徊在火苗后不敢上前。   陈皮疼得倒吸口冷气,忍着汩汩涌血的腰伤躬身钻进暗道,爬行二十几米后,有人将他暗道里拖了出来。他喘着粗气坐在地上,裘德考正躺在他旁边,老外下半身是一种血肉淋漓的状态,仿佛一坨很糟糕的肉馅,人已经晕厥过去。裘德考的手下吱哇着听不懂的语言,用消防水管往两人身上浇冷水,然后用担架把他们抬上了轿车。   陈皮从车窗看着这座精致美丽洋楼,火舌已经舔出了窗子,烟火袅袅腾空,烧得迅猛又激烈。 ☆、寻踪   看着年轻人茫然无措的神情,张启山笑了一声。   “你说这可怎么办?”   年轻人缓缓退后几步,很紧张地侧头看了眼,身后的矿道里有人穷追不舍地跟来。年轻人背靠住墙壁,两只大蝙蝠在他头顶飞速悬着圈。他左看看张启山,右看看渐渐显现在手电光里的张起灵,一时间骇然呆住,完全忘记了抵抗,在两人还没有靠近的时候,他毅然决然地扎进了对面的丝网里。   张起灵对张启山点了下头,随即跟着那人钻进丝网。   副官和二月红稍迟追上来。副官上上下下把张启山观察好一遍:“佛爷你没事吧?那个人呢?咦,八爷?”   齐铁嘴给二月红使个眼色,二月红会意地眨了下眼。   张启山混若无事地摆摆手:“我没事,先不要管那个人,我们继续往里走。”   地下矿道四通八达,张起灵追随年轻人的踪迹一路前行。年轻人没有二月红祖上的指引,沿路遇到重重机关只能逐个破解,幸而他身边带着各种稀奇的玩意儿,这一路虽然跌跌撞撞,也总算活着走了下去。但张起灵意识到年轻人是在一种迷茫的状态里,这样下去他必然耗尽体力倒在某一个机关下。   沿路追至一处地下石室,张起灵停下了脚步。石室四壁架子上摞着竹篮、镐和锹,看样子是存放挖矿工具的地方,屋子门口有一点血迹,门对角钉着一个刚刚被磕坏的木质自动箭匣。他目光落在架子后的墙壁上,抬手扯倒木架,后面是竟然是一幅破损十分严重的壁画。   壁画画风粗犷,是汉代风像,大概可以看出一幅秋狩图,张起灵心下了然——这里原本是一间墓室,后来的采矿人扩大了屋子规格,把这里当储藏室用。所以这一路来他发现矿道开凿年代不一,是因为矿道其实就是在墓道基础上改造出来的。   而且开凿年代差距很大,从汉到今断断续续,被改造过绝对不下六次,这间储藏室能存留下来已然是奇迹。   他剥落一层壁画,碾碎颜料时微微皱眉,古时绘画都以矿物做颜料,每位画家各有自己独特的颜料配比,如今他指尖这一种黛色里面竟然掺了守棺龙的血迹。那是一种生活在海底的巨蛇,寻常寿命不过百十余年,但若喂食大量怨气极重的夭折童尸,海蛇就能于生出不死的意念,将这种蛇放进墓里,它便会守卫与童尸有血亲的墓主人。传说海蛇十年一蜕,十蜕为蛟,五十蜕为龙,至此时,墓主人就可乘龙登仙,升入极乐世界。   然而成仙者亘古未见,守棺龙却偶被打杀几条。守棺龙的血液风干后赤红荧荧,不腐不褪,这东西既难得又邪气,能想到把它掺入颜料的,古来也未有几人。偏巧张启山院落里埋藏的佛像,镀金层下就用了这种颜料。他们七年来追寻这种颜料的出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发现了踪迹。   矿山下的东西真和这种颜料有关的话,那绝不是一般的危险。   继续向前,是一片有若蜂窝般诡秘的地带,一段段墓道连接着洞窟,每个洞窟都挖掘出了无数开向四面八方洞口,通道还在巨大的机械力牵引下悄无声息地变换着。他在这里略停片刻,挖开了一段通道和洞窟的衔接处——越是这样复杂的大型机关,越需要众多的人力,即便设计者思想再精妙,成千上万的苦力操作时却必须采用最简洁的施工方法。   片刻后,张起灵明白了整个洞窟的运行规律,便沿着痕迹寻向墓葬最深处。   还没有走完整个蜂窝,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几近坍塌的盗洞,这个盗洞足够古旧了,看形制至少出现在宋代之前。他贴唇吹了下食指指背,然后用食指指试了试洞口的空气——盗洞下有空气流通,是条活路。   这条盗洞非常长,中间做支架的木撑已经完全腐朽了,几处坍塌全靠缩骨才能挤进去。   墓道尽头开在半空,前面是一座超过五百平的巨大洞穴,下方是整片深不见底的水塘。水塘将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光源折射遍整个洞窟,以至于不用手电就能看见满室蔚蓝的水光。上百道水桶粗的钢索从石壁拉向洞穴正中,悬吊着颗至少一丈高的锥形石头。   就在他身处盗洞的正下方,年轻人被一层白色的茧包裹着,毫无反应地挂在最后一层铁索上。年轻人半截身体落在水里,毫无生气地随波飘荡,两只赤色蝙蝠偶尔快速掠过水面,然后又折回来吊在茧上。他身边的水面泛着血光,血光里藏着起伏的暗色阴影,什么东西正蛰伏在他身下。   张起灵抽持匕首割破左手手背,血滴落进水里,黑影倏忽间潜入更深的地方。他抓着铁链一层层落到下面,先试着碰了一下茧,蝙蝠服帖地拢着翅膀,没有攻击他的意思。于是张起灵切断挂在铁索上的茧丝,把人打包扛在肩上,回望了一眼远方的锥形石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么。   沿着下方墓道出去,张起灵小心地避开了各种机关。可是在距离洞穴百米之外的一处墓室,他才露出头,一颗铁弹子就迎面打过来。狭仄的墓道容不得动作太大的闪避,他只能用年轻人的手臂挡下,铁弹子打在茧上即被弹开,幸而年轻人失血过多而晕厥,感受不到这种痛楚。   前方墓室里居中放置着一尊青铜棺,方才二月红推开棺盖后,数不清的飞蛾便涌满了这间墓室。如果张起灵再晚来片刻,他下场只怕会非常狼狈。   “跟着我。”   张起灵过处飞蛾就像被鲨鱼冲击的鱼群一样散开,二月红略一愣神便追了上去。张起灵虽然肩上扛着人,行动却一点不受影响,二月红几乎是用全速在追赶他的背影。两人走到蜂窝区的时候,二月红惊讶地发现他一点也没有减速,几十面同样形状的洞门摆在眼前,他似乎就是随机选了一个便往里钻。   所以张起灵终于停下的时候,二月红几乎想开口问他:你迷路了么?   然而张起灵仅仅是把肩上的茧递给了他:“从这扇门出去,告诉他炸掉入口。”   “那你呢?”   “我跟在你们身后。”   二月红认出茧里的人,脸色一变:“他是——”   随着他神色变幻,两只服帖地蝙蝠忽然暴起,张起灵替他拦下:“不要起杀心。” ☆、回城   走出矿山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众人在附近的村落休整一日,第四天才踏上回城的路。   张启山预料到各方眼线已经盯准了张府,不便太过张扬,便在村落与二月红和齐铁嘴分别,带着副官与亲兵先行入城。其实他们进入长沙地界的一刻,田中良子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如今裘德考养伤在床,令她独掌大权,于是良子小姐攒了半年的热血和激情一并迸发,十分想趁机做出一番大事业。   “再有二十分钟,张启山一行八人就会经过这条小路,都给我做好准备。”田中良子得到探子回报,冷蔑一笑,同时对她精挑细选的三十名高手十分自信。   “可是,良子小姐,那个人不就是张启山吗?”同她一起伏在草坪里的手下指着小路上的牛车发问。   小路上,一辆往城里运土豆的破旧牛车慢悠悠驶过,先于众人启程的张起灵坐在土豆袋子上,一脸冷漠地看着田中良子藏身的山头。虽然相隔百米有余,但是田中良子感觉发根都被他盯得酥酥发麻。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可能这么快!”   “那我们动手吗”   “动手——人呢”田中良子一愣。似乎就是一瞬间的功夫,搭在牛车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片刻之后,手下惊慌回报,安排在前路上截击的十人均数被打晕在路上。田中良子略一思考,得出一个结论:“此人身手如此不凡,一定是真的张启山,后面那个是掩人耳目的替身。我们抓不住本人,就把替身抓过来,他一定知道矿下有什么。”   十五分钟后,张启山领着副官出现在路上时,早已埋伏好的二十名日本武士在半山腰放了冷枪。幸而张启山见此处地势险恶,已提前知会手下小心行事,一行人随枪声立刻散开。张启山掩在树后,十分冷静地吩咐道:“对方埋伏在山腰中部,人数二十人左右,我在这吸引火力,其他人分两路包抄过去。”   果然张启山露了个脸,四面枪声就不再攻击别处。田中良子一心想抓张启山,甚至都没听出来身边枪声渐渐乱套。她在两名保镖保护下渐渐靠近张启山藏身的树干,察觉他身边没有人,便冷笑道:“不要负隅顽抗了!他们已经丢下你逃跑了!”   我的兵就给人留下这种印象?张启山突然感觉有些耻辱。   “这位小兄弟,我知道你不是张启山。”   张启山简直莫名其妙,探出头看了眼田中良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们知道张启山十分钟前已经离开了,你只是他吸引视线的替身。张启山和他的副官把你留下来做替死鬼,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你没必要再替他卖命了!他给你的,无论钱还是女人,我都能给你双倍、三倍、甚至四倍!”   张启山反应过来这个女人该是误会了,忍着笑回答:“嗯——如果你诚心开出价码。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   “你是个聪明人,放下武器,慢慢从树后站出来!”   “你们先放下枪。”   田中良子示意左右垂下枪口,张启山见状才慢慢挪步出来,他先给已经埋伏到田中良子身后的副官等人使了个眼色,叫他们按兵不动,然后打量一番田中良子:“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在矿下看见了什么。”   “矿下——”张启山想了想,很深沉地说:“在那里面的见闻,我至今都不是很敢相信。”   田中良子眼神一亮:“你见到了什么?”   “我们从山间洞口进入,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点光,开始的时候道路很狭窄,只容一人通过,但走过几十步后就很宽敞了。在通道尽头,我们看见了一个藏在地下的村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绝对想象不出来那个村子的样子——村落外围是开垦得很平整的土地,种着桑麻和竹子,里面是屋舍,村落里道路交错,还养着鸡狗猪一类的牲畜。地下的男女都穿着先秦时代的衣服,和外面一样耕种纺织,开始见到我们,他们也非常惊愕,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村子的人是先秦时躲避战乱逃到地下的。他们不知道秦朝已经灭亡了,更不知道现在是民国了。我们在那个村子住了几天,然后就离开了。”   田中良子立刻就反问:“这怎么可能?”   张启山耸耸肩:“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世上有那样的地方。”   “你的故事太幼稚,地下没有照明,人不可能生存下去。”   张启山随口诌到:“那个地方上面都是可以发光的石头。”他说着摸出书房钥匙,钥匙上缀着一颗桂圆大的夜明珠:“就是这种石头,他们送了一颗打磨过的给我。”   其实这颗夜明珠是他从一个很险的墓里得来的,价值何止连城,夜里放进一间百平大小的房间,其光可以识字阅读。慈禧凤冠上的九枚夜明珠,大概也超不过这般水准。田中良子原本对他的鬼话一个字也不信,可一见这只珠子,立刻眼红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   张启山将夜明珠收回怀里:“骗你做什么,村里都是这东西,我嫌沉不愿意多拿,”   田中良子急切问:“快告诉我矿洞入口在哪里?”   “矿山入口很好找,沿着水源走,尽头有一大片桃花树,那林子除了桃花不夹杂的树种,矿山入口桃花林后面。”   田中良子直觉他的叙述很漂浮,可夜明珠对她的冲击力太大,她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   “那——很好,很好,以后我还会找你。”   “我可以走了吗?耽搁太久他们会怀疑我。”张启山错过田中良子的时候,听见她抱怨手下怎么还不来汇合,还命令保镖吹响了集合哨。他微微一笑,半里之外,张副官正带人等着他。   “尸体怎么处理了?”   “上树了,够他们找一阵。我们为什么要放过那个日本女人?她跟那个美国人可是一伙的。”   张启山不答反问:“你觉得那个美国人怎么样?”   张副官回忆了一下:“很狡诈,不好对付。”   “这个女人呢?”   副官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张启山对他摇头叹气:“所以你除掉她,换了别人还会一次送来二十颗人头吗?”   张启山离开半小时后,齐铁嘴和二月红也启程回家。二月红体面惯了,受不了农用车的味道,也不愿徒步跋涉,干脆高价卖下两匹马,把年轻人用麻袋一装,驮回了自己隐居的村子。离村口还远,他便看见丫头坐在树下和一群孩子说笑着。   二月红远远地下马,悄悄走到丫头身后。她长发散在肩头,束发的红绳缠绕在十指间,轻巧地翻出一个又一个花样。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趴在她膝盖上甜甜地叫:“蝴蝶,姐姐姐姐,我想看那个蝴蝶。”   “蝴蝶么,先这么绕一圈,再绕一圈,然后用拇指勾住这条线,翻过来,喏,蝴蝶!”   孩子们七嘴八舌点着花样,每翻出一个,便此起彼伏地哇一阵。   一个男孩子跳着高问:“姐姐可以翻小船吗?”   “小船啊,姐姐没学会,我翻个螃蟹给你看吧。”   二月红听到这里,伸出手将她零散的头发挽起来顺到一边肩膀上,再越过肩头牵走了红绳。   “没关系,我可以再教你一遍。”   丫头一惊,立刻从他臂膀下钻出来,回头嗔视他一眼。二月红视而不见,侧身坐下来翻起花绳,柔软的红绳缠绕出小舟的形状,随着他得手指做出随波追流的动作。他任孩子们惊叹了好一会,才把红绳抖开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好了好了,散了散了,我们要回家啦。”   二月红把丫头抱上自己坐的马匹,然后牵着两匹马走回村北头院子。孩子们纷纷对他们招手告别:“姐姐再见,叔叔再见。”   二月红蹙眉看向笑弯了眼睛的夫人:“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丫头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女孩子总是显小嘛。” ☆、偃师   二月红买下这间小院的时候,还只有一园青黄衰颓,满目红砖零碎,稀疏的砖墙拢着两分杂草,檐角还高高挑起一个喜鹊巢。而经过半月的修整,这里已经整洁如新了,新砌的外墙上趴着一只大白猫,五间房全换了新瓦。院里铺着半米见方的石砖,隔出三小块苗圃,苗圃里的小葱和青菜刚刚冒芽,但移植过来海棠和玉兰都已经长得很好看了。院落左角是夫人指名要的秋千架,右角是一方卵石垒出来的小水溏,几条红鲤和小乌龟正在浮萍底下摇着尾巴。   二月红回身将夫人抱了下来,搂着丫头在她发顶蹭蹭下巴,心情好得仿佛要飘起来,推开院门,眼前便是他梦寐以求的怡然田居。   除了蔡箴。   除了他手里的竹竿。   还有被他打得呱呱叫的喜鹊。   说起来买下这间小院后,二月红并没有亲手摸过一块砖,从修缮到改建全部是蔡箴在打点。二爷夫妇自然指尖不可染缕尘,所以蔡箴每日要准备三餐、给夫人煎药、清洁房间、修缮屋院,还要采买日用品、侍弄花草、打理池塘,寻常人家七八个丫头忙不过来的活,他竟然干得分毫不乱。二月红称赞他就是生得晚了,赶上大清亡了,要不然怎么也能混个敬事房大总管当一当。大总管闻言微微一笑,拿出一张账单,饶是富实如二月红,看见上面的数字也不禁肉疼,心想这种御用的人才果然不适合流落民间。   正和喜鹊殊死搏斗蔡箴看见两个人,且战且退回到屋里,自从蔡箴捅下檐角的喜鹊巢,这两只痛失爱蛋的喜鹊就时常围着他啄,如今三人对这个场面已经见怪不怪了。   三人进到屋里坐下,蔡箴气喘吁吁道:“如今夫人稳定下来,我也该走了,实在是打不过那两个带翅膀的。我白天打听了一圈,村里刘大爷家很困难,他大儿媳今年才过三十,干活特别利索,我跟她说你这需要一个杂工,就白天打扫卫生做做饭,晚上不留人,她挺乐意来的。”   二月红知他是看了佛爷面子才肯帮忙,不好强留人家陪自己耗着:“你既安排好便如此,这一回欠你个人情,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来找我,十年百年,只要我活着,这话就算。”   “治病救人是我本分,二爷给过诊金了。”   “诊金是诊金,人情另计。” 二月红忽然想起马背上的麻袋:“你是要回佛爷那吧?替我带一样东西给他。”   二月红刚把麻袋拎进门蔡箴就皱眉:“这个味道——你怎么抓住他的?”   二月红对茧一无所知,听闻蔡箴知晓内情,便问:“你知道这人的来历吗?”   “太知道了,我两家世仇,不共戴天啊!”   不等二月红解开麻袋,袋子里的赤色蝙蝠就感知到杀气,从里面咬破袋子钻了出来。蔡箴不慌不忙甩出银链,银针触及蝙蝠翅根的时候,顶端突然弹出一根比牛毛还细的针尖,银针一刺既收,两只蝙蝠随即坠落在地——这种蝙蝠全身坚如铁,唯有翅根下有一处芝麻大的膜孔刺穿便死。   蔡箴解开麻袋把茧拖出来,很不客气地抬脚踩了踩:“他们一般不会亲自露面,总是弄些小玩意在人前行事。我虽不知道你在哪抓住的他,但那个地方肯定非常危险,竟然能把他保命的血蚕逼出来。”   “你可知道怎么拆破这层茧?”二月红兴致盎然地问,他们在村里就研究过这层茧,试过刀枪乃至于火烤,却始终不能打开。如果不是留着此人有用,他们还很想再试试水煮和油烹。   “自然知道。他们一出生就会在四肢皮肤下埋下血蚕的虫卵,当他们遇到极端的险境时,血蚕便会爬出来吐丝将人包裹住,这层茧针扎不透,水泼不进,只有外界重新恢复安全,茧壳才会自行溶解,人也才能从假死状态恢复清醒。”蔡箴说:“就说是,你们要把他埋进土里。”   回家隔日,齐铁嘴拿了二月红的信物来到红府,遵他嘱托把密室里有关矿山的材料传递给佛爷。密室里机关重重,跳桩的功夫他是没有的,于是他拆了两块门板抗进密室,一路爬过机关,倒也算得安全。一把火烧尽密室后,齐铁嘴便直奔张启山而来。   齐铁嘴随管家往后宅走,恰看见副官和一个生面孔在树下挖坑,准备把他们从荒村带出来的茧埋进地下。   “八爷!”树上的秦寅热情地招着手:“老佛爷在楼里呢!”   蔡箴立刻挡住脸,警告张副官:“你换个地方打死她,不要崩我一身血。”   张副官继续挥动铁锹:“这个坑先埋她,你在旁边重新挖一个埋麻袋。”   众人落座,齐铁嘴将密室见闻一说,大家便都没了头绪。张启山把玩着二月红从矿下带出来的青铜铸件,其实他已从张起灵处得知矿下的东西很可能和张家有关,那么里面的东西,只怕不仅不能让裘德考拿走,恐怕连九门也不可染指。   “既然我们已经炸了洞口,大家也不用太过担心,长沙到底是我们的地盘。蔡箴,那个茧处理得怎么样了?”   蔡箴答:“已经埋了,快则今夜,迟则七天便能破解。”   张启山对那个年轻人印象深刻,万一真活过来只怕也不好对付:“那你能压制住他吗?”   “能。”   齐铁嘴笑看张启山:“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小兄弟,佛爷手下能人辈出啊。不过如今大家都牵扯进来,我想你总要把他的事情说清楚一点,万一日后我们遇上这些人,也该有个对策。”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出来只能当个故事。这个人的来历,我敢说,只怕你们不敢信。《列子·汤问》里,记载过一个叫偃师的人,不知道在座有没有听说过。”   传说周穆王访昆仑归来,在路上遇见一个名叫偃师的工匠。穆王问他有什么本领?偃师回答说:我制造了一件东西,想要把它献给大王。于是穆王吩咐他把那东西带来。第二天,偃师便同一位男子一起来见周穆王,周穆王十分疑惑,问他东西在哪里。偃师拜说:大王,这个男人便是我要献给您的傀儡啊!穆王惊奇地看去,只见那傀儡行止坐卧灵活自如,简直与真人一般!他一开口,就发出天籁般的歌声;一抬手,就跳出曼妙绝伦的舞蹈。穆王高兴极了,叫来妃子们一起观看傀儡表演。但就在表演要结束的时候,傀儡却突然眨着眼睛去挑逗穆王的妃嫔。穆王气急,以为傀儡是真的人,吩咐士兵马上杀死偃师。偃师吓得立刻把傀儡拆散,把心、肝、脾、肺、骨骼、牙齿、毛发一一展示出来,果然每个器官都是由皮革、木头、树脂、漆和白垩、黑炭、丹砂等制造出来的。周穆王见状感叹起人类的技艺,重赏了偃师后把人偶带回国都。   故事从这里开始,却没有结束。   偃师,或者说偃师们,从来没有放弃制作更像人的傀儡,他们将模仿人当做与神的比赛,这场比赛的终点是行使神的权力——赋予生命。   后来,汉元帝为太子时,偶然得到一位异国进献的美人,封为良娣,其貌若天仙,通音律,晓书画,因而受到太子专宠。但元帝尚未登基,这位美人就病故了,及至登基,他仍对这位美人念念不忘。《汉书 元后传》只用寥寥几笔写下了这个叫司马良娣的美人。   可蔡箴听到的故事,远比这个长得多。   在司马良娣死后,五个衣着怪异的男人风尘仆仆地赶来,他们自诩为司马良娣的亲人,能够救活太子的爱妃。太子将信将疑,遵嘱为他们建造了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这五个人将司马良娣的尸身带入暗室的第四天,曾救治过司马良娣的御医坐不住了,他偷偷打开暗室的气窗看了一眼,只见司马良娣的皮肤、骨骼、躯干、头发、内脏全部被拆卸开,那骨骼不是白骨,心肝也不是血肉,他们将两颗眼珠嵌进桌顶司马良娣的头上,那颗眼珠便斜斜的看向御医,他们又把舌头安在她的嘴里,司马良娣的头便说:“窗口有人看着我们呢。 ”   御医受惊昏厥,醒来已是三天后,他立刻拜见太子说明这件事,本就对死而复生的爱妃心存疑虑的太子更害怕了,干脆将妃子和御医一同撵出了王宫。   “可以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技艺越来越精纯,然而这种傀儡到底是一种蛊术,只要是蛊,必然年代越早就越强。也就是说,他们技艺越精湛,手里的蛊就越衰弱,所以他们便想回到最初发迹的地方,寻找万蛊之源。问题是他们离开发迹地太早,手里只有一些几乎不可考的蛛丝马迹。”蔡箴说:“我也无法推测他们手里的线索是什么,只知道他们培养了专门的蛊,去嗅识一种叫做守棺龙的海蛇的血迹。”   张启山听到这里,微微皱了下眉。 作者有话要说:  正剧完结,同人还没写完…… ☆、恐吓   回到长沙又两日,便是农历九月十九,观音菩萨出家纪念日,今年本地寺庙把这日当做大节庆来铺陈,搞了一个很热闹的庙会。商贩和杂耍艺人在寺庙前的街衢摆上摊儿,卖花的、卖药的、烹茶唱戏算命的,干什么的都有。   张府内的警卫都是年轻人,没有不喜欢热闹的,几个不当值的士兵便带着蔡箴和秦寅这一对儿事儿精来逛庙会。   有虔诚的香客趁吉日给寺庙捐了金身,便见一群小伙子鸣锣开道,扛旗引路,抬着三顶高轿游过整条街,轿子上是描红绘绿的菩萨金身,轿子后还跟着好些撒花的、点香的大姑娘和小媳妇。秦寅被送佛的队伍挤到了路边摊子上,差点让耍把式的抡一斧子。   蔡箴扯了她一把:“看见菩萨就急着投胎,你这是病啊!”   秦寅撞在旁边的小木桌上,眼睛一亮:“这是什么?”   只见这张桌子上摆着十几个白色的木头面具,面具上的花纹细密而繁琐,应该是本地巫民所用的器具,光瞧模样就凶恶极了,大概是罗刹恶鬼一类的东西。   秦寅居然对这个东西感兴趣:“老板,这东西多少钱?”   老板一面从布袋里掏出几个瓷罐和毛笔,一面摇摇头:“这些面具还没有上色,你等会过来好不好?”   “不了不了,我就要这个。”   秦寅掏钱买面具的功夫,蔡箴便被游街队伍冲散了。蔡箴回来找了一圈,却连警卫队的人也没遇见,他心里也不急,随手买了一个上完色的面具,然后便溜达着去了二月红隐居的村落,打算看看病人的状态如何。离村子还有一段路程,他竟碰巧看见二月红就在前面,可他没来得及打招呼,一队军车便擦着蔡箴呼啸而过,猛然急刹在二月红面前。   蔡箴皱了下眉,停下脚步隐匿在围观的人群里。   车门打开,陆建勋探头出来。   “二月红,你可真不好找啊,要不是这一回我手下碰巧看见你出城,只怕咱们还无缘相见呢。”   二月红回过头看了看陆建勋:“你是谁?”   陆建勋手下的狗腿子忙不迭介绍:“这位是长沙新任情报官,陆建勋,陆长官。”   二月红皱眉:“陆什么?”   “陆建勋,建立功勋!”   “哦,什么勋?”   狗腿子一字一字说:“陆,陆建勋。”   “你说慢一点,陆什么勋?”   狗腿子大声叫道:“建!”   “好了好了,你说那么大声做什么。”二月红微笑:“他贱不贱与我何干,长沙我只认得一个张启山。”   陆建勋面部肌肉僵硬地笑了笑:“二月红,你认不认识我并不重要,但你必须跟我走一趟,去把日本人资助你活动的事情讲清楚。职责所在,还请你配合。”他说着话便把手按在枪套上。   二月红轻蔑地看了眼他的动作,单凭这几个人能拦住他来去?然而想到这里离他隐居的村落太近,如果他强行离开,陆建勋势必要搜查附近村落,万一发现丫头那可比什么都危险。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李长官,这么年轻就心浮气躁的怎么行呢?”   狗腿子插话:“是陆长官。”   “反正我夜里无处消遣,便随你走一遭。”二月红径自走上车,坐在陆建勋刚才的位置上:“走吧,刘长官。”   “是陆——”狗腿子才说出两个字,就被陆建勋冒火星的眼神瞪没了声。   车队掉头扬长而去,蔡箴和车里的二月红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蔡箴安顿好二月红的夫人后,立刻去找张启山,然而刚到张府门口,便见一队警卫蜂涌出大门。蔡箴逮住一个问:“怎么了?”   “地下埋的那个人跑了!太能打了,跟疯了似得!”   蔡箴有点慌了,顺着人流的方向就追了上去。几个转角后他超过了队伍最前面的警卫,然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形跳过了前面四米高的围墙。追到这时候,后面的警卫已经完全跟不上了,蔡箴翻墙上房玩了命地跑,肺都要喘炸了。   大概跑了半个城那么长的路,他终于赶上了前面的人。   蔡箴一个趔趄跌下墙头,忙开口喊道:“佛爷!”   前面的人回头:“在这里解决他。”   他们一路追逐而来,速度始终未减,化茧者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停下来攻击。及至落在这个院子时,里面突然有人开枪还击了,意外的攻击拖住化茧者,于是蔡箴才能和他说上话。   这座三层小洋楼混在民居里,从外面看和寻常人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进入院子,才能看见到处都有带枪的打手站岗,肯定不是一般人家。   “但我——”蔡箴话没说完,“佛爷”就自顾进了楼,蔡箴累得翻白眼:“——你们是不是人啊!我打不动了啊!”   就这么一说一答的功夫,楼里的惨叫声和呼喊声已经开始刺耳,蔡箴拖着灌铅一样的腿挪进楼里,十几个打手带枪守住三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房,“佛爷”把住退路,把化茧者堵在了走廊里。和化茧者正面交手的人全部倒在地上,只有“佛爷”仅仅被抓破了上衣,因为在他这里吃了亏,所以化茧者也虎视眈眈不敢贸然发动攻击。   化茧者周身茧丝还没有溶解尽,丝丝缕缕挂满全身,各种蛊虫在丝缕间飞进飞出,令他整个人就如一个巨大的虫窟。几发子弹从丝缕缝隙射入他的身体,然而他对肉体上的创伤一点反应也没有,眼神涣散地从伤口里扯出吸食着自己血液的蛊虫,随意塞进嘴里吞了下去。   蔡箴倒吸冷气,正常形态下化茧不该这么狼狈,这个人被反噬了。原本对于他们,御蛊是比走路还要早掌握的技能,几乎就是本能了。他见过被烈火焚身的蛊师,在死亡的一刻仍然可以控制蛊物发动攻击,究竟精神崩溃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被蛊反噬?   “不要接近他!”蔡箴遥遥喊道:“这里有煤油吗?”,   但是“佛爷”没有听,他走过去抵住化茧者的脖子,把他抵在了墙上。凶恶的蛊虫在贴近他身体的片刻马上飞远,唯恐避之不及一般。他开口问:“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灵识几乎涣散殆尽的化茧者忽然安静下来,恐惧和欢喜交替出现在脸上:“我……看到了……一切……”   旁边的打手颤巍巍交给蔡箴一个油桶,蔡箴用煤油围着化茧者画了好大一个圈,点着火,半米高的火苗忽地窜起来。火圈里,“佛爷”突然手肘用力截断了他的脖子,整个茧就像爆炸的汽水瓶一样,藏在茧下的蛊虫如液体般喷溅出来,大部分蛊虫被拦在火圈里,但仍有不少耐高温的种类飞向角落。“佛爷”跳出火圈,蔡箴把煤油桶扔到了尸体上。   打手们从最里面的房间推出一台轮椅,裘德考斜眼看着“张启山”,一双蓝色的眼睛都快气红了:“又是你!”   这已经是他因张启山而烧掉的第三座房子了!   蔡箴很柔和地嘱咐道:“大爷,这座楼一个月内不要住人啦!受伤的人来我这里排队拿药,大家都看看身上有没有虫包。哎呦,火着大了,来来来,咱们下楼说。”   蔡箴指挥众人撤退的功夫,裘德考看着大火怒斥道:“张启山,瞧瞧你都在我这里做了什么!”   那双眼睛沉静如水:“我在救你。”   “就是你把那个东西带到我家里来的,你把它赶到我家再来救我?”   “佛爷”意识到的确是牵扯了无辜的人,便很诚恳地提出建议。   “去北正路二号要赔偿。”   裘德考哑口无言,简直要气疯了!他不得不重新考量对抗张启山的手法,这个人简直睚眦必报啊!   第一次算计他,他派副官烧掉了自己的公馆。   第二次算计他,他下套让陈皮送来一箱子蜘蛛。   第三次……这次真是冤!这次明明是田中良子自作主张的!然后他亲自把一个什么鬼赶进自己的藏身处,再当着自己的面烧掉了!   这么恐怖下流的手法他都没用过好吗!   裘德考感觉自己想得很透彻——张启山让自己去张府要补偿,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恐吓! ☆、白乔寨   陆建勋生逢二十余年,第一次对自己的智商的产生了怀疑。   外界都说九门同枝共气,尤其张启山与二月红,关系尤为不浅,因此这一回和二月红撕破脸面,陆建勋已经做了刑讯逼供的准备,无论过程如何,他都必须拿到二月红的口供。   没想到这个过程竟这样简单。   他甚至怀疑二月红潜伏在张启山身边这么久,就是为了在这一天给他泼黑水。   “文采斐然。”二月红对着自己的认罪书赞赏道:“刘长官对我这封内容不实的认罪书还满意吗?”   陆建勋已经对他的称呼充耳不闻了:“这便是我要的东西,但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吗?”   “不就是陷构张启山嘛。”二月红笑答:“你们做情报手段的我知道一点,即便我挨得过刑讯,吗啡、毒品、镇定剂又岂是肉体凡胎能抵抗的?我有这个自知之明。”   “二爷果然识时务。”   “唉,若你如我一般识时务,下场也不会太难看。”   陆建勋干笑几声:“二爷这话怎么说?”   “如果你能从我这儿得到可以威胁张启山的东西,我才不会活着被你抓住。陆长官,你真以为张启山是靠乐善好施当上少将的吗?”二月红倚在椅背上,悠悠道:“你能做到的事,他可以比你狠一百倍。”   陆建勋听出他话里尽是嘲讽,然而想到自己也算豪门出身,在中央不乏靠山,心里又不肯将他的话当真。张启山不过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穷小子,他陆建勋在洋学看火炮组装的时候,张启山还在地里刨土豆呢,他凭什么和自己争仕途?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陆建勋越想越气,简直一刻也等不了了!立刻叫了车直奔驻防军司令部!   这是时候蔡箴还在抢救活活气晕过去的裘德考,二月红被捕的消息尚未传至张府。   张启山这些天忙得要死,守棺龙的事没个头绪,长沙政务又一摞摞往他桌子上送。虽然大部分都是小事,但签起名来也足够他耗费大半日的时间。而且十月初按例是账目汇总的时候,那些什么水务管理局啊、电力管理局啊,想着法做假账从他手里骗钱,税务更别说了,要没有副官带着枪上门督促,根本别想从那些富商手里拿到一个子!   因此陆建勋登门的时候,他正和副官对坐在桌前,一人对着一大摞文件要死要活。   张启山忙里抽闲听他说了事情经过,又看了陆建勋苦心孤诣编纂出来的黑材料。   “是二爷的笔迹,看他行文轻松,想必被你照顾得很好。”   陆建勋将一封自白书摔在他眼前:“他现在是很好。但是这个名你要是不签,二月红可就没办法这么好下去了。我既坐实了他通敌叛国的罪名,他会是什么下场你知道的吧?”   “此事与他无关,由我一己承担。”张启山拿过笔在信上签了字,扔回给他:“我非常期待上峰看见这封信后的反应。”   事情太过顺利,陆建勋都有些茫然。   “张将军果然有情有义,在下佩服,但是这封信送给上峰之前,他还要作为证人收押在监,望你理解。”   “那我这位兄弟就劳你费心照顾了。既已如此,长沙事务我不好再插手,副官,把印章和文件都给陆长官装起来带走,一份也不要忘。”   张副官连忙找了箱子把文件都装起来,勤快地递给了陆建勋的部下,还嘱咐他们哪些需要急办,那些可以缓办,好像陆建勋不是登门给他难堪的,而是上门送温暖来了!陆建勋在车上想出的一万句挖苦还都没用上,就被连人带印信送出了张府。   “佛爷,要我带人把二爷捞出来吗?”张副官问道。   张启山微微一笑:“我看他被关起来后文采越发好了,编排起我简直是引经据典,乐在其中,就让他在监狱多呆几天,想必十分有助于陶冶情操。”   副官不知如何作答,干脆不管二月红了:“佛爷,您说上峰看到那封信后会是什么反应?”   “若他们还有脑子,看到信就该把姓陆的撤回去了。战事在即,放这么一个东西在我身边掣肘,简直愚蠢至极!”   张启山把政务打包送给了愚蠢至极的陆建勋,终于有时间处理守棺龙的事情,他离开这几日,依旧是张起灵顶着一张他的脸在府内行事。跟着张启山近十年的老管家见到张起灵整日发呆,十分心疼,只以为他是官场受挫精神受到打击,所以整日给他做山珍海味,只盼他从胃里找补回些许欢乐。   几日后张启山回到家,发现张起灵被管家喂得气色红润,脸颊都丰满了些。   “事情有些眉目了,我有个漂子嫁给了当地采石场的老板,那佛像便是从他家早已废弃的石场取的料,看账目和佛像年代,她发现当年定制佛像的人叫做李昭。我叫漂子把李昭的信息汇总过来,最后从一个当铺里得到了一批李昭曾孙典当的扇面,那画风和佛像彩绘十分相似。这批扇面是李昭的大儿子画的,我有漂子入赘在一户人家里,那户的爷爷曾与李昭大儿子同堂读书,据他说,李昭家里为他请过一个先生教画,佛像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先生画的。这个先生便住在他们邻村。我又去了那个先生家,却发现他最后一代孙子已经过世了。”   张起灵问:“旁支呢?”   “他孙子有个外嫁的女儿,出嫁八年便被丈夫气死了,只留下一个孤女,母亲一咽气就被父亲卖给富户做丫鬟,结果这个女孩子跳下轿子不知所踪,现在该有二十二了。”   “但她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传习技能,找到了也没有用。”   “所以我又打听了先生早年的经历,发现他在一个叫白乔寨的地方生活过很长时间,我们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因为有蔡箴这样一个现成的理由,张启山就说有人看见蛊师在白乔寨出没,为了帮助蔡箴制服这一起邪气森森的蛊师,所以要去白乔寨了解情况。张启山做出决定后,叫齐铁嘴传话七天后再次进山,陆建勋肯定会被逼得提前下矿,只要他把二月红带出来,二月红想走就能走,等副官和八爷接应了二爷,三人再结伴追上他。这一次他与张起灵都要离家,便很仔细地交代了去处和家里的事情,提及白乔寨,蔡箴有些惊讶。   “你们要去白乔寨?真是巧!秦寅也在那里。”   副官这才发现少了个人:“今天是没看见她,我说家里怎么消停不少,她不说一声就走了?”   “你们都忙,早上我送她出的城。”蔡箴回忆说:“前几天逛庙会,她买了一个夜叉面具,十分感兴趣,后来打听出卖面具的人来自白乔寨,就想去那看看。”   “会有这么巧的事?那面具长什么样子?”张启山心生疑虑。   蔡箴闻言回房拿出自己的一个:“她的已经带走了,但我也买了一个玩,看样子没有什么奇怪的。”   张启山拿到面具后看了许久,摸着面具上的两道赤眉慢慢说:“怎么会不奇怪,这种红色就是守棺龙的血。”   蔡箴脸色□□:“不可能……”   副官语气沉下来:“莫非她也知道守棺龙的事请,这种血迹绝非一般人能辨识出的。”   “但她买这个面具的时候,木模都还没有填色,只拿了一个白板就走了。”   张启山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们知道她多大了?”   副官回忆起来:“我记得她说自己名字取了生辰一字,那就该是寅虎年生人,算起来今年二十余二。”   一个上午。   他和谜底只差了一个上午。   张启山扶额叹气:“我们要找到她。”   蔡箴微微皱眉,他突然打听秦寅的年纪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加快进度不得不篡改部分原作剧情。 预备~崩! ☆、蜂   有张起灵在身边,张启山此行就没再带别的人,他们乔装打扮,轻装简行,行李里除了钱什么也没装。   谁料到乱世的贼比丰年的耗子还要多,他们这一路披荆斩棘,呕心沥血,几乎是打到了白乔寨。   两人天擦黑时进寨子,好不容易在村里寻了间客店,张启山拿出两枚银元敲在桌上:“老板,我们兄弟两个要住几日,二楼临街的那两间有人住吗?”   “哎,空着呐!这钱给太多了!”   “多了你便收着。”   小二见迎来了财神,连忙接过两人手里的皮箱,将他和张起灵一起领上楼梯。   “您二位是亲兄弟吧?长得真像啊!这眉毛、这鼻子,简直一模一样。”   张启山笑问:“眼神不错,那你觉得我们之间孰伯孰仲?”   小二当真停下来仔细看了看他们两个:“这我还真分不出来,您是哥哥吧?一般兄弟出门都是哥哥管事儿。”   张启山回头拍了拍张起灵的肩膀:“小弟。”   张起灵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您二位怎么分房?我把行李给你们放下。”   张启山接过行李打发了他:“我们还有话说,屋子我们自己收拾,你就不需要再管了。”   二楼一趟是六间房,张启山和张起灵通住进把头的一间,却将另一间房空了出来。这样后门外五米之内就不该再有活人的动静,如果有人走过来他们可以早作防备。   两人放下行李和衣而卧,月上中天的时候,张启山睁开了眼睛,看见张起灵坐在桌边看着暗红色的地平线。   “你没睡?”   “醒了。”   张启山做起来问他:“外面是什么?”   “虫子。”   张启山走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在地面五米之内,有一层很稀疏的黑色虫子,大小就像是夏日河畔的蚊蚋,如果不刻意看,没有人会发现这层东西藏在夜幕里。虫雾趁夜游遍村子,不知道寻找着什么,约有十几分钟的功夫,漫天黑雾突然朝一个方向聚拢起来。张启山和张起灵互相点了下头,立刻出门追向黑雾收拢的方向。   黑雾汇拢在一个有双哨塔警卫的小楼里,张起灵和张启山在小楼门口等了一会,只见几个常服打扮的人匆匆从楼里走了出来,因知道他们本领不同寻常,所以两人放他们走了半里地才循着痕迹追上去。等两人完全跟上他们的时候,目的地的一间酒家已经火光肆意了。酒家前后门都被从外面封堵起来,显然是有人刻意放火。   张启山听闻门里传出小孩子的哭号声,立刻说道:“先救人!”   他话音没落,张起灵已经抢先一步踹开了大门,拥堵在门口的客人涌上街道四散奔逃。   张启山逆着人流走进酒楼,在大厅就遭遇了一个蛊师。男人站在赤红的火光里,表情死寂而无神,他右臂上套着一个两扎宽的金属圈,擎着只类似猫头鹰的鸟。这只鸟通体黝黑,身上隐隐散发出蒸腾的白气,只两个爪子是明晃晃的金色。挂鸟抻着脖子作出预备攻击的姿态,蛊师对着张启山一扬手臂,怪鸟便直掠而来。   张启山抄了一把椅子砸过去,却见那怪鸟极其灵活,翅膀一合就从椅子腿空隙钻了出来。它翅膀尖擦过椅子板,椅子忽然腾地窜出火苗。张启山惊讶一下,闪身躲过怪鸟,抽刀与之周旋起来。这种鸟也和一般蛊物一样刀枪不入,张启山挡住几次攻击后,匕首的温度就开始烫手了。   水火不容,张启山想到这一点,在弯腰躲过怪鸟的间隙用脚尖挑起桌上的茶壶,将半壶冷茶泼在了怪鸟身上。怪鸟被水一淋,果然发出了痛苦的鸣叫,张启山连忙将隔壁桌的茶壶拿在手里:“所有人都出去!从我身边走!”   二楼逃下来的客人闻言纷纷从他身边跑出客栈,张启山与蛊师对峙几秒后,忽然看见其余四个人押着七八个老幼妇孺从二楼走了下来,四只怪鸟在众人头顶盘旋,随时都可能攻击人质。   与张启山对峙的蛊师用沙哑怪异的嗓音说:“把刀放下。”   张启山看了看人质里还有高不过膝盖的孩子,不得不放下刀。   蛊师又威胁道:“站到人群里去。”   张启山举着手站到了人群里,其实他腰间还有两把枪,但这些人行事太过诡秘,即便他能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把这四个人爆了头,也不确信这四个人会不会真的死掉。制服张启山后,第六个蛊师推着一个女孩子从楼上走了下来,她耳垂上伏着一只颜色过分鲜艳的蜂,显然是用来胁迫她的一种蛊虫。   秦寅见到张启山后脸色微微一变,又很快镇定下来,再也不多看他一眼。张启山也装作不认得秦寅的样子,他问:“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四只鸟在众人头顶盘旋,六名蛊师押着秦寅退出后门,与他对峙的人说道:“我无心害你们,我只想带着她走。你再追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正当六人要撤出客栈的时候,除了押解秦寅的那个人,其余五个人却突然僵直身体仰倒在地。这五人的四肢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翻折过去,从每人的腹部钻出一只赤红色的鬼脸蜘蛛。钻出尸体的蜘蛛如同失去控制一般四散奔跑,两只爬进了客栈房梁的角落,两只甚至开始袭击唯一的蛊师和秦寅,蛊师见状不妙,吹响口哨召回一只怪鸟站在肩头,怪鸟和蜘蛛似乎是相克的东西,蜘蛛立刻就被怪鸟的气势压制住了。第五只蜘蛛奔向人质,然而它还没触及到人质最前面的张启山,楼顶忽然发出巨大的破碎声,接着一具尸体从天棚破洞跌落,正好砸在蜘蛛背上,受惊的蜘蛛掀开尸体逃得不知所踪。   张起灵也从破洞跳下来,在二楼缓台蹬一脚栏杆减缓落势,然后稳稳地站在了张启山眼前,他把手里的小鼓举起来:“他们只有两个人。”   蛊师可以操控鬼脸蜘蛛钻进尸体,令尸体如人一般活动,还能靠摩擦一面小鼓与蜘蛛腹腔共鸣,让蜘蛛发出人一般的声音。只是传声之法距离有限,蛊师一定就在蜘蛛附近——张起灵想到初见蔡箴之时听过的话,又看到那五个人走路速度和步距太过一致,便猜到了一二真相。   蛊师见情况有变,立刻指挥三只怪鸟发动攻击,一只鸟直接扑向人质,两外两只倒挂在梁上扯松了一根横梁的卯榫。巨大的房梁朝众人头顶坠落下来,张起灵跳起来踹开横梁,张启山扔出茶壶击退怪鸟,而蛊师也趁机押着秦寅离开了客栈。   客栈内火光冲天,整间楼宇随时都会崩塌,人质们又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张启山无奈从后门的方向收回眼神,弯腰把一个老妇人背在背上。   两人强行拉扯着人质走出客栈大门,却看见从客栈里逃出来的人和赶来救援的人吵作一团。   客栈老板和客人焦灼地嚷着救火:“快去救火啊!你们为什么都站着看热闹?”   “威哥,你家客栈好好的没有火!一点火也没有!你再看看!”   客栈老板嚎得跟鬼一样:“我的客栈啊!那么大的火你们看不见!”   其余客人也和附近村民撕扯起来,两边都觉得对方疯了。   张启山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楼里火势这么凶猛,一楼的玻璃窗却没有炸裂呢?这一个念头好像扎破肥皂泡的针,他眼前熊熊的烈火突然间消失了,客栈重新变成了一栋三层的木质小楼,里面一点火星都没有。   他面色凝重地对张起灵摇摇头:“我们上当了。”   张启山抬起右手揉揉了太阳穴,手指却碰触到一种黏腻的触感,他疑惑地看了一眼右手,只见一只颜色艳丽的蜂破碎在拇指指肚上。张启山皱眉,脑中无端出现嗡然的长鸣声,他看了一眼张起灵,然后视线忽然变黑了。 ☆、记忆   再睁眼时,张启山已经回到了留宿的客栈,房间里暖融融的,非常安逸平静,他侧头看了眼大亮的天色,说道:“给我一杯水。”   然而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自己的回声他什么也没听见。   张启山起身走下床,发现隔壁房间里有熟悉的人声,侧耳细听,正是齐铁嘴几个人在里面说笑。   二月红先说:“一会谁也别告诉他。”   “事情都是你们做的,我什么也不知道。”蔡箴答复。   齐铁嘴居然和二月红唱起反调:“二爷你这次有些过分了,不能趁人病要人命啊!”   “他先让我蹲了三天大牢,你倒说说谁过分?张副官,你说说谁过分?”   张副官简直无可奈何,这两个人吵架,他向着谁说话都不对劲,只能恳切道:“我过分。”   门外的张启山疑惑地眨了下眼,这几个人好像在谈论自己,二月红到底趁他昏迷做了什么?他推门进来,直接问二月红:“你不想告诉我什么?”   他乍一出现在门口,房里的三个人就忍不住笑起来,只副官憋得嘴角抽搐,斜着视线不敢看张启山的脸。   张启山见其他人都不应声,便悠悠叫道:“副官?”   副官马上严肃脸色立正站好,从齐铁嘴手里抽出一打纸递给他:“佛爷,这是您刚才昏迷中画下的东西,二爷和八爷看了很久,认不出是什么,大家都在等您清醒。”   张启山接过纸张后一惊,旁人看来那上面只有一些凌乱的红色线条,仿佛幼儿无心涂抹的画作,在他眼里却有别的意思。   “那个……佛爷……我们循着你留下线索找到这间客栈时,发现你晕厥在床上,蔡箴喂你服下解药后,你突然睁开眼睛跑下楼,去抢柜台的账本和毛笔,把人家年账都给撕了。二爷八爷拦不住你,我也被你推了一把,然后你就写下了这些东西,写完又晕了。”副官小心翼翼地说:“那时候场面特别乱,您身上溅了不少墨迹,脏衣裳我已经替您换了,可是脸上的墨迹实在洗不掉。”   脸上?张启山感觉不太妙,走到柜子前对着小圆镜一照,只见眉心多了个红豆大的红斑,虽然颜色已经洗淡不少,但仍显眼得要命。    二月红还在幸灾乐祸:“这个红点位置真是极妙,便是我家伙都不在身边,要不然肯定替你勾一个司马懿。我这么一细看啊,你扮上应该挺秀气的,考不考虑来我班子里串一个旦角?”   张启山瞥了他一眼,不再理睬,转而继续看自己狂乱时画下的线条。   “我画下这些东西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副官答复:“你当时说‘水生火亦生’,说了好几遍,不知是什么意思。”   张启山对这些事真是一点印象都就没有了,他放下纸张摸了摸太阳穴,虫包已经消失了。蔡箴掀开桌上的一个茶杯,里面正是咬伤张启山的蜂:“我们到你屋里的时候,只有这个东西扣在桌子上。这种虫子会迷惑人的神智,特别偶然的情况下,会让人想起已经遗忘的事情,所以你们遇见那群人了吧?”   张启山正想不通酒家的那一场大火,便把夜里的见闻告诉了蔡箴。   “你们遇上的怪鸟名叫毕方,又叫兆火鸟,是他们很早就驯化的蛊物。这种鸟羽毛上沾满磷粉,凡人吸入磷粉,眼前就会出现火光,感觉炎热并长出水泡,甚至还有人在雪地里窒息烫伤而死。不过毕方只能乱人眼界,却不能乱人心智,你若不信它就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张启山了然:“怪不得我一发现火灾怪异,眼前的幻觉就全都消失了。”   副官突然想起一件事:“佛爷,你是和谁一起来的,怎么不见那个人呢?”   “哦,我派他去查那一伙人的踪迹了。”张启山吩咐他说:“他们所到之处必定偏远,你和蔡箴一起去,想办法弄几匹马来。”   张副官应声答是,转身就去寻马。   蔡箴跟着他走出客栈大门,回身看着二楼的窗子:“哼,当我看不出他是特意把我支出来?我们不如偷偷埋伏在这里,看看你老大想瞒着你做什么?”   副官伸手抓住他的头顶,强行把他的脸扭到前面:“让你去买马你就去,想那么多做什么。”   “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不信任你?”   “他信不信我没关系,反正我信他。他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会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我知道也是不知道,看到也是没看到,听到也是没听到,猜到也是没猜到。”副官笑了一下,揽住蔡箴的肩膀,目不斜视地走向前面街道,就好像根本没发现那个从客栈楼顶跳进二楼窗子的人影一样。   张启山想到张起灵不会走远,便推测他就在楼上,果然喊了一声把人叫进了屋里。   “你看看这个。”   张起灵接过纸张看了一遍:“那是什么地方?”   “你们别跟对哑谜似得行吗?你到底画了什么啊?”齐铁嘴不满道。   “我画得是附近的风水走势。”张启山将一摞纸叠在一起,冲着阳光的方向展示给他们,层层线条竟然叠加成了一幅地势图,右上角有一个标记,然后他指地图左角说:“这里就是我们所在的寨子,非常奇怪,为什么我会画出周边的山形走势?”   二月红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一定是你以前来过这个地方。”   “可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张启山在标记处缓缓敲击着自言自语:“我明明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张启山高价把二楼包了下来,一行人各自找房间住下。   一个时辰后,副官带着一个商贩打扮的人敲响了张启山的房门。   “寨子里只有一家卖马的,我挑了六匹托老板喂在院子里,卖马的商贩说今早有陌生人在他那里买了五匹马,我觉得奇怪,就带他回来了。”   商贩想必是从副官那里得到不少钱,眉开眼笑地从副官身后站出来:“大老板好,早上是有五个人在我那里买了马,都是外地口音,四男一女,那个女的跟这位小先生说的一模一样,他们好像要去死人谷。”   张启山用茶水在桌面上画下地形草图,指着标记问:“是这里吗?”   “对对。”商贩猛地点头:“您还不知道吗?就是六年前您去过的那个地方啊!”   副官和张启山都惊住了,张启山质疑:“我去过那里?”   商贩笑嘻嘻说:“白乔寨人流混杂,往来客人多了去了,谁能记住谁啊,但我必须记得您!六年前我刚做马匹买卖,连着半个月没开张,差点跳了河,是您一口气买下十二匹马,让我缓过这口气,现在我的生意才做成这么大。方才我不知道是您要买马,如今知道了,肯定要少算您一匹的钱。”   张启山看着他的眼睛,发现这个人没有说谎:“钱我照样给你,还要多给,你告诉我六年前我是怎么来的?和谁来的?来做什么?”   商贩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却仍然回答说:“大老板,那些我怎么知道呢?我就记得九月刚割完玉米,您带一群人到这里,他们都管你叫张爷——您是姓张吧?然后你们在我这买了马,还拿着一张地图跟我打听死人谷怎么走。”   张启山又问了他一些有关死人谷和那些蛊师的事情,然后叫副官重赏了他。   送走商贩,张启山困惑地对副官说:“六年前我刚到长沙不久,投在邵将军部下做团长,怎么会来这里?”   “我倒想起一件事,您那年九月的确离开过长沙。”副官说:“您不是奉邵将军之命,去整肃驻扎在菱河的583团军纪了吗?那次我被借调给师部警戒会议,没陪在您身边。”   张启山阖目冥思片刻,脑海里浮现出九月的菱河飘满褐色衰萍的画面,还有583团驻地院前枯槁的桑树,他隐隐约约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然而这段记忆非常模糊,如果副官不提这一茬他根本想不起来。   这很不对劲,张启山对自己的前程脉络非常明确,583团事件是他仕途上很重要的转折点,他不该忘记的。   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地,轻轻地,将这段记忆抹去了。   副官犹豫片刻,说道:“您真的没印象了吗?”   张启山摇摇头。见他真的忘记这件事了,副官才开口:“后来我整理汇报材料,看到您九月初就处理完了583团的事务,但是那次……您直到九月中旬才回到长沙,而且四个亲兵都没有跟回来。”   张启山仰头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片刻后开口:“明天我们去死人谷,你和二爷留下来。”   副官瞪着眼睛质问:“为什么!”   “那个地方可能会扭曲人的记忆,我现在还不知道这种扭曲有多严重,也许我从那个地方回来,连自己来过白乔寨都会忘记。而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如果假设真的发生了,只有你能说服我相信这一切,换任何一个人都没办法做到这件事。所以你必须呆在这里,这是我留给自己的后路。” 作者有话要说:  夫人痊愈后,二爷的天空都亮了,说话都毒舌起来。 ☆、联觉   张启山连夜找来其余几个人,说明利害,然后亲自点选二月红和副官留下接应——副官自不必说,二月红有家有室的,也绝对不能出一点事。   于是次日天明,张启山、齐铁嘴、蔡箴置办了装备,结伴而行前往死人谷。   这一路漫漫,三人入夜才进入死人谷的边界,谷内人迹罕至,他们只能寻一个破庙落脚。张启山在庙前拴马,其余两人负责将行李运进庙里,蔡箴走进破庙,里面有人接过他的包袱。   “佛爷你这么快就把马拴好啦?火也升起来啦?”蔡箴惊讶地看着他:“还换衣服了?”   齐铁嘴跟在蔡箴后面走进来,对着张起灵微微点了下头。   栓完马的张启山,也脱下手套边走进来,很自然地询问道:“等了多久了?”   张起灵把他们的包裹扔到香案上:“半个小时。”   蔡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最后问齐铁嘴:“这是怎么回事?八爷,你就来了一个吧?”   “你八爷我万里挑一,全天下就这一个。”   “不对不对。”蔡箴斜着眼睛看了看他们两个,然后指着张起灵:“是你,我当初见到的那个人是你!怪不得我感觉佛爷跟害了狂癫疾一样,一天冷一天热的。亏我还和管家说呢,给你在汤水里掺几副静心凝神的药。”   张启山一惊:“你给我下药了!”   “我哪敢给你下药啊,就在汤水里放了点薄荷、粳米、甘草等去阴火的东西,怎么吃都没事——你看这位小哥脸色,那些汤羹大概都让他吃了。不过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安排个替身跟来?”   张启山走到张起灵身边坐下,笑着说:“人手不够的时候,我习惯变一个自己出来干活,比旁人用着顺手。”   按图行进到次日下午,他们趟进了一条极其宽阔的河流,当平静的溪水没大腿时,队伍最前的张起灵突然感觉脚腕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张起灵发现脚下受困,第一反应是屏息潜入水下看清那是什么,只见一大团褐色的、水草一样的东西包住他的小腿,他撕裂那些褐色的物质,一些线头似的东西从断裂处飘出,但裂隙却瞬间修复了。线头抽动着飘到他眼前,张起灵看清那其实是蚯蚓。   这条溪流里潜伏着厚厚的一层蚯蚓!   这时候其余三个人也陷入窘境。   蔡箴对旁边直喊救命齐铁嘴喊道:“酒!”   齐铁嘴牵着的三匹马都跪进了溪流中,这批马上装着他们食物,其中便有酒。齐铁嘴翻出几个铁制酒瓶,拧开来扔进水下,感知到酒气的蚯蚓刹那疯狂躁动,松开其他人聚拢到酒水周围,齐铁嘴立刻淹没在如山入海的蚯蚓群里。张起灵纵身游向齐铁嘴,抓住一只胳膊把他从虫群里拉了出来。   溪流被虫群搅动成汹涌的漩涡,四个人很快被冲散了,张起灵和齐铁嘴被吸进河流底部,随着暗流卷携进山体深处的湖泊。齐铁嘴再睁开眼时,已经被张起灵救到了岸上,另外两个人却不知所踪,要命的是马匹和装备也都丢失了。   万幸手电和刀都是贴身携带的东西,张起灵用手电晃了下齐铁嘴。   齐铁嘴坐起来吐出几口水:“佛爷呢?”   “我们走散了。还有不到二十分钟涨潮,这个洞窟很快会被湮没。”   齐铁嘴顺着手电光一看,这是一个不大的山洞,山洞泡在水里,只中心处高露出一小块空地让两人容身。洞穴四面雕刻着或深或浅的纹饰,大概是本地巫民的图腾。   齐铁嘴不是第一回身处险境,稳了稳心神便站起来:“我没问题,咱们走吧。”   “走不了。”   张起灵关掉手电,洞窟刹那间一片漆黑,几秒钟后,他们身边幽邃的水面下,无数荧白的光点成片绽放开,仿佛漫天星辰从九天倾覆。张起灵再次打开手电照向齐铁嘴眼前的水面,便见一枚灯笼大的黑蚌缓缓合拢,将三五枚硕大的珍珠锁在蚌壳里。   齐铁嘴暗暗算计了这个洞窟里珍珠的数目:“我!要!发!了!”   张起灵捡了一根树枝□□蚌壳,手腕粗的木头被应声夹断。齐铁嘴看了看自己不算粗壮的手臂,立刻打消了捞珍珠的念头。   张起灵回到孤岛上坐下,关掉手电:“蚌生长在河下岩石上,我们只能等水位足够高的时候,从上面游过去。”   别无他法,只能等下去。   二十分钟后,潮汐带来的水流抬高了洞穴里的水位,两人从水面上缘游出洞穴,来到更为宽广的地下建筑深处。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溶洞。   众多齐人高的发光晶石点缀于地面,照亮了他们所处的空间,由岩片搭建出的建筑分列在街衢两侧,整齐划一,异常坚固,其余如塔哨、仓库、店面也一一俱全,而他们爬出来的地方正是一条水渠,每一寸建筑上都雕刻着诡异而艳丽的奇异图腾。   这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城。   齐铁嘴倒吸一口冷气:“我们好像找到了蔡箴说的发迹地……我看此处地势取玄武抱宫之形,生门当开在——”   他话还没说完,远处房子后面就跑出一个人影。   “哎,来啦!”秦寅一边跑一边热情地与他们俩打招呼:“还跑得动吗?”   齐铁嘴皱眉:“我为什么要跑呢?”   话音才落,秦寅身后突然跟出来四个人和一堆飞禽走兽。齐铁嘴立刻转过身跟着秦寅跑向溶洞出口,等两人跑出几米才,张起灵随后追上。   秦寅奔跑起来欢脱得有如一只兔子,房上房下砖墙地道,尽是一些看似走不通却意外可以通过的地方。几个转角后秦寅扶墙站住,喘得什么似的:“累死了累死了,让我歇一会。”   “别歇啊姑娘,后面还有人追呢!”   “你放心,他们跟不上,在这里谁也抓不住我。”   齐铁嘴按住她的肩膀:“莫非你早知道那伙人的来历,你和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   “冤啊八爷,我哪知道这群神经病在这等着我!他们非让我把他们带下来。”   张起灵淡淡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入口?”   “刚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说过,我特别认路,这不是假的,我能进入许多奇怪的地方。”   齐铁嘴满脸质疑地打量着她:“知道你在谁面前说话呢吗?我怎么看不出你风水学这么好?你跟我说说五行八卦是那五行哪八卦?”   秦寅指了指地上石砖的花纹:“和风水没有关系。你看这是什么?”   齐铁嘴仔细看了看,但这只不过是非常寻常的古建筑纹样,他在太多建筑上看见过:“这就是花纹嘛。”   “可是它告诉我不能往前走了。”秦寅碾着花纹说:“我眼里的形状和你们不一样,我眼里的形状是有情绪的。我从小就能感觉到一些特定形状传递出信息,安全、危险、恐惧、快乐……当然更多的感觉是无法形容的。我非常非常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了,能顺利活到今天全靠种能力,就像有很多人跟在身边保护我一样。”   张起灵看了看身边岩屋的里面,然后敲了敲岩壁:“这上面也有信息吗?”   “它是附近唯一安全的屋子。”秦寅每说出这些话都被当成疯病,所以她对这两个人也不抱希望:“好了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我。”   张起灵却说:“我相信你。”   “我有时候都不信自己。”秦寅笑了:“如果我说这种感觉指引我来到这个地方,你也信我?”   “我会帮你。”   秦寅蹙着眉头:“你也疯了吗——等一等,我前天看到过两个张启山,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是假的!快跑!”另一个张启山突然从岩屋里走了出来。   秦寅本能地想远离两个人,于是转身朝后面跑,结果一步都没迈出去就被人推了回来。   蔡箴把她带回人群里:“佛爷逗你呢,这里都是自己人。”   张起灵其实已经看见了他们两个,因此对这种登场方式并不意外。   张启山和齐铁嘴打过招呼后说:“我和蔡箴已经查探过了,附近的确只有这间屋子是安全的,这里虽然是一个迷宫,布局却没有任何章法,我想这就是他们抓你的原因,只有你能带领他们到达地宫核心。”   秦寅警觉地看着张启山:“那你们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张启山指了指张起灵:“你要问他。”   张起灵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联觉】各种感觉之间产生相互作用的心理现象,即对一种感官的刺激作用触发另一种感觉的现象,在心理学上被称为“联觉”现象。秦寅是“形-心”联觉,即对形状的感觉能引起相应的心理变化。 为什么她会这样呢?下一章说。好困。 ☆、路标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启山忍不住问张起灵:“我在长沙耗了七年,折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你现在跟我说你不知道?我的枪呢?”   “因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设计的,目标和能力分离,以求任务以最安全的形式传递下来。”   张启山苦笑着摇摇头,这倒是张家的作风,他们狠起来连自己都防备。能达成目标的人不知道目标,而知道目标的人没有实践的能力,彼此考验,互为制约,所以即便张家现在分崩离析,大权旁落,掌权的派系却绝无可能越过族长接触到最核心的东西。   远处传来崩塌的声音,秦寅活动了几下胳膊:“我们该走了。”   杂乱无章的建筑里隐藏着只有秦寅能看懂的密码,越向深处,建筑间的距离越大,走过外围民居,再向前浮雕画风突然阴暗起来,形成一道鲜明的界限。   大型溶洞变成一个个相互贯通的小溶洞,洞口也缩为仅供爬行的大小,有些溶洞洞口被无法分辨的物质封堵起来,物质已经岩石化,看不出里面蓄养着什么东西。齐铁嘴顺手扶了一把被堵住的洞口,突然有东西隔着封堵物撞击起他的手掌,幸而封堵物极为坚硬,里面的东西摩擦着岩石转了几圈,发出刀尖划过墙壁一样的声音,然后再次蛰伏起来。   越向地宫深处,来源不明的噪音就越密集。   “这座地宫外围是相对安全的居住区,再里面就是墓葬和培养蛊的地方,越接近核心,蛊物就越强大,绝对不要打破那些溶洞。”   千年以前,原始的蛊师在这座地宫里居住、祭祀、生老病死,可能有人一生都没有见过外面的太阳。这是他们的家和国度,他们的幼儿也在这里成长,所以这个地方没有机关,只要避开蛊物又熟悉路线,其实地宫里是非常安全的。   “我离开家的时候太小了,因为着迷自己的能力,所以寻找过父母祖上的踪迹,能确认的几个母家先辈都是做建筑相关行业的,只要他们到过的地方,全会留下这样的标记。从北平皇宫到西北戈壁,秦陵、乾陵,十三陵,我都看见过同样的指引,标记年代跨度有几百几千,所以说以前有长辈参与过这个地宫的设计和修建,我是不会惊讶的。”   蔡箴突然想起初次见面时她顺利找到墓道入口的事情,看来这姑娘祖上专营陵墓装修,许还是垄断,幸而她没踏进土夫子的行当,要不然前辈麦后辈挖,只怕这地界上大半陵墓都保不住了。   走出最后一个洞口,路的尽头,是一处三百平左右的圆顶溶洞,地上铺就着散乱的卵石,石壁上开凿出一格一格的空间,里面码放着各种样式的盒子和罐子,然而此处没有梯子也没有绳索,不知道他们怎么从七米高的岩洞里取放东西。   秦寅反反复复地说:“什么都不要碰。”   “但这个地方我真的有点眼熟。”蔡箴抖开全部的银链,飞抓住一个盒子,银戒错动,细针从弹进盒子正面几不可见的微孔,盖子啪地一声弹开了,然后他抖动银链从盒子里抓住一点东西拿回掌心。   秦寅指着他骂:“你死到外面去,不要在这里变成奇怪的东西!”   蔡箴摊开手掌给她看:“龙延香而已。地方的陈设规则和我家一模一样,四面墙都是药匣,药材按笔顺排列,最上面的是最珍贵的药材。”他说着把银链甩上三米高的位置,卡在一处岩洞里,然后飞身上去几个腾挪到了极高的位置。   齐铁嘴仰着头叫:“你看到什么了?”   “下面的卵石图形是医书。”   齐铁嘴:“谁的遗书?”   蔡箴跳下来:“我奶奶的耳朵都比你好使,这是十二灵经图。人体有奇经八脉、十二经脉、十二经别、十二经筋、十二皮部和十五络脉,经络乃是人之所以生,病之所以成。但其实还有另外的十二灵经,十二灵经能做什么呢?据说最简单的效果是起死回生。”   齐铁嘴脑子里立刻冒出来一个大买卖:“只剩骨头的也可以吗?”   “这个想法很好,你死一个让我试试?”   “你一百年内没这个机会。”   “记得我说过他们曾向古代帝王进献傀儡的故事吗?第二个故事里,他们送给汉元帝的美女因疾病故,修复傀儡的过程被御医撞破,汉元帝将他们和御医都驱逐了出去。结果是他们带走了御医,此后他们的傀儡突然进步到再也没有被识破的地步。那个御医真是当时最厉害的医生了,作为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十三灵经全部方位的人,你们不知道他的离开对师门的打击有多大——虽然他们为了制蛊而绑架的人不计其数,但坚持活到现在的只有我们一支。”   两人说话的时间,另外三个人已经点燃了溶洞中央的晶体。晶体一沾火星就迅速融化,燃烧着淌进下层空间,然后留下一个有若井口般的圆形洞口。洞口层层叠叠的青铜锁链被利器剪开垂到下面,断口的铜锈比其他位置要薄,似乎就是近几年才断掉的。   俯身下看,溶洞下方有一片沼泽,沼泽表面覆盖着茂密的芦苇丛。   一尊直逼洞顶的黝黑神像竖立在沼泽中心,如一条从天上倒挂下来的黑蟒扎入地下。   蔡箴扫了一眼:“那是传说里万蛊之源堕落人世的地方。搞巫蛊的相信世间万物都源自降生之神的意念,她说出一个名字,人间多出一个生命,而死亡之神与之相反,他每得到一个名字,就收割一条生命。世间万物生死往复,直到一个人在泥沼里泽捕鱼的时候遭遇了死亡之神,但他不愿失去生命,就捏造了一个名字给了死亡之神,这是第一个说谎的人,他意外说出了降神之□□字。于是降生之神被死亡侵蚀而堕落。她的怒气化作黑色的雷击中了谎言者,剥夺了自己赐予的生,可谎言者没有说出自己名字,所以他也不会死。他将介于生与死之间,作为没有意义的东西永恒存在下去,也就是最初的蛊。”   齐铁嘴推了推张启山:“挺有意思,我们进去看看?”   秦寅却说:“我劝你们不要进去,越过这条线会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   燃烧的晶石点燃了下方水面上漂浮的油脂,火光迅速蔓延开去,大片芦苇渐次燃烧,看样子一时片刻烧不干净。几个人正聚精会神观察神像,谁也没防备一只枯槁的手从井底伸了上来。   张启山抓住齐铁嘴的后背将他凌空扔了出去,同时蔡箴也抱着秦寅滚到了旁边。张起灵按着井沿蹬在那条手臂上,将下面的东西踹回了井里,然而一只手臂落下,另外一条手臂马上扒住了井沿,人形生物从井下跳到上层。   张启山和张起灵挡在其余三个人前面。然而张启山看清眼前的生物后,表情突然惊讶起来。   人形生物虽然肉体枯槁,皮肤泛着莹莹的绿光,但是身上的衣服却比较完整。   他们穿着国军军服。   七年前启用的长沙分区军服。   见到张启山神色困惑,张起灵问:“你认识他们?”   张启山抿了下唇,语气仍旧带着疑惑:“你看到他手上的表了吗?那是法国进口的品牌,七年前国内能弄到的精准度最高的手表。原版手表是皮质表带,只有我定制的一批是合金表带,这批表我全部配给给了亲兵出任务用。就是他们手上这一款。”   副官说他曾有四个亲兵折在外面。   “七年前我一定到过这里,但是现在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它与两人对峙片刻,忽然跳向张启山。张启山提腿全力蹬在它喉咙上,自己也因力退开半米,这一下足以踢断寸厚的木板,更不用说人体脆弱的脊椎了。然而它就是仰了一下头便再次站稳了。   “它里面已经异变了,你们干打没有用!”蔡箴在后面叫:“拆散它!”   张启山侧身闪开它的第二次攻击,反而抓住它的右手折向身后,提起膝盖撞在它的胸腹,一击之下,它被迫弯下了腰露出了脖子,张起灵便在此时抽出刀砍向它的后颈,精钢的刀刃切进皮肤,只深入半厘就卡住了,这个东西比石头还硬!他弹起身体凌空一翻,全身的力气都压在刀背上,堪堪将刀刃刺进一寸许。张起灵松手落地,张启山也收回支住它小腹的膝盖,它扑在地上还没等起身,张启山跳起来就跺在他脖子后的刀上。   刀刃入颈五厘米,仍旧没有制住它攻击的欲望,张起灵回过来补了一脚,两人像打夯一样硬生生用精钢铸造的匕首切断了它的脖子。脑袋滚到一边,地上的刀已经卷刃如同锯子,便是如此,头颅却还不肯放弃弹动,与此同时,失去头颅的身体也站了起来。   张启山感觉有些不妙,他接过蔡箴扔过来的另一把新刀,对张起灵点了点头。   两人合力,用尽三把刀,才把这个怪物分解成六段。   看着六段肢体跟脱水的鱼一样在地上跳动,张启山长出一口,用手背擦了下鼻尖,然后就见井口下方,另外四只手臂也伸了出来。   蔡箴咂舌说:“我的佛爷,一个替身不够用,你再变六个出来吧!”   张起灵看向秦寅:“把它们带进后面的迷宫里。”   这东西再厉害也没有脑子,很难自己从迷宫里走出来。   他们掉头跑回迷宫,将怪物引进迷宫极深的地方,然后换个方向回到了中心溶洞。   此时井口下的芦苇已经燃烧干净,化作灰烬漂浮在沼泽上,无数或长或短的晶石立柱从中暴露出来。光芒在立柱间折射出绚丽的图样,如梦如幻,缥缈瑰丽。   秦寅盯着光图看了片刻,忽然按着太阳穴坐在了地上。   蔡箴问她:“怎么了?”   “信息量太大,我要冷静一下。”说完这句话,她突然晕厥了过去。   再睁眼时,人已经被挪离了井口,秦寅侧头看着坐在墙边几个人,目光最终落在张起灵身上。   “张起灵,你的时间不多了。”   她张口,准确地说出了这个从未在人前提及过的名字。   张启山看了一眼张起灵,他的出现原本应该是个秘密。   “不用担心。”秦寅笑了一下:“除了我,其他人踏出地宫就会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既然是这样,我就把事情说给你们听。”   她接受信息的方式和别人完全不一样,把图形信息转换为文字会有很大的误差,因此整件事讲述起来非常模糊。   张家在最初一次内乱后,就意识到单一家族的传承太危险,便决定将一部分使命剥离,以路标的形式流放在家族外。但文字是太寻常的载体,任何见于书面的密码,只要写下来,终究有泄露的危险,尤其那些必须跨越千百年的秘密,根本不可能选择这种加密方式。   所以他们制作路标的方式非常奇特。   当时某个诸侯得到一个奇怪的家奴,这个家奴感受到不同的情绪时,脑子里会出现各种形式的图案。这简直是世上最没用的技艺了。但张家族长在宴席间偶然知道这件事,便买下这个家奴,然后借助家族的影响力,在普天之下搜集有类似技能的人。   那是一个命若蝼蚁的时代,更不要提人权了,总之以这些人为基础,经过相当漫长的实验和训练,张家得到了一批感知图形最丰富也最相近的奴隶后裔。而后这些后裔继承了使命中“探路”的部分任务,随即分离出张家,虽然张家不再介入“探路”的事情,却始终监督着这一支后裔,确保他们仍在执行任务,直到这一百年,张家内乱式微,两边才渐渐失去联系。   “正常情况下,我们是用不到这个地方的。”秦寅说:“地宫原主人大概都不知道他请来的工匠利用这里做了什么。这里算是一个紧急联络点,如果两边失去联系,我们会因为能力和使命不约而同寻找到这里,完成碰面,确保任务延续下去。所以即便你没有遇见我,只要沿着手里的线索追查下去,也终将遇见能指引你的人。”   齐铁嘴听得一知半解:“知道了,你就导游嘛,但别人跟踪你们不是就可以画出路线了吗?”   秦寅指了指张起灵:“跟踪我们之前你要打赢他——相信我,千万别在这件事上挑战自己。”   张起灵问道:“你说的时间不多了,是什么意思?”   “那个地方,四个月内你不进去,以后就再也进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己都写得懵懵哒~ 还有几章结束。 ☆、反杀   自白乔寨回到长沙,地宫的影响逐渐显现,每次提及外面的经历,张启山总有理由岔开话题,逼急了甚至会出现吐血这样匪夷所思的意外。副官不敢再刺激他,短短四天后,张启山已经淡忘自己去白乔寨的目的了。   他的思维停留在前来剿灭蛊师这一节,然后强行将结局标注为胜利,重要性标记为微不足道,此外不肯再多保存一个细节。   齐铁嘴和蔡箴也是如此。   第五天上午,副官将一封装载着七十页报告的文件标为绝密,文件名称是《白乔寨未知现象分析报告》。他拿着报告前往档案室,却在半路遇见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张副官,张副官,快找佛爷!”   副官一手搭在他肩膀上,稳住他气喘吁吁的身形:“出什么事了?”   “陆、陆陆……带人把房子围起来了,还在前面打人。”   张副官微微皱眉,松开他直奔前厅:“你叫佛爷来,我先顶着。”   前厅里,一队陌生的军人守住所有出入口,陆建勋坦然坐在太师椅上,对侧则是陈皮。   张副官看了眼懦懦杵在前厅的十几个下人,径直走到陆建勋面前:“陆长官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陈皮瞪了他一眼。   张副官笑了一下:“你们也只轮得到和我说话。”   这话说太刺耳,陈皮拍桌子站起来。与不速之客对峙的张府警卫里,一半人刷地调转枪口指向了陈皮和陆建勋。   陆建勋却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张副官这么激动做什么,我与你们将军素无私人恩怨,今天前来是奉了上峰之命,在张兄隔离审查这一段时间,暂时协管长沙兵权。”   张启山被他算计一遭,交出了长沙管辖权,但军权由军部授命,却不是他一个陆建勋能摆弄的。   “陆长官玩笑开大了吧?”   陆建勋摩挲着檀木茶几边角的牡丹镂花,等不及要把张启山扫地出门了:“唉,我陆建勋本没有资格参与军务,但是长沙地界上实在找不出别的人来。上峰已经派了特派员接管军务,我只是协助。我劝张兄啊,须得好好配合调查,把他私调军队勾结日寇这点事早弄清楚,长沙离了他可不行呢!”   张副官还想斥责几句,这时候管家引着刚睡醒的张启山从后面走了进来。   “把枪都放下。”   张启山开口,即便两方箭在弦上,张府警卫也从命放弃了抵抗,枪口一垂,陆建勋的人立刻将全场缴械。张府警备力量一共就这么几十人,硬拼一把还有逃脱的机会,但丢了枪就真的没希望了。包围在枪口中的下仆抱成一团,开始颤抖。   陆建勋几乎要藏不住心底的得意:“还是张兄懂规矩。”   张启山一眼不去看周边被凶恶推搡到一起蹲下的警卫,只问:“特派员在哪里?”   “特派员嘛,已经到北区军营了,我是来带你过去交接手续的。”   长沙军区一共有四个军营,北区大营是其中最大的一支,长沙防区部署明细和开支账目都在那里。   张启山眼神里还带着点初醒的惺忪,他一粒粒扣上大衣扣子,然后伸手向管家要手套,随口说道:“把你的兵都撤走,别吓到我家里人,我随你过去。”   “你跟我出了这个门,我的人自然会撤走。”陆建勋见他做好了出门的准备,便也站起来:“不过张兄身手太好,过会儿见到特派员万一争执起来,真是我的罪过了。陈皮,替我绑了!”   话音刚落,张副官就单手抽枪上膛戳在他脸上,以不可思议的口吻质询:“你再说一遍?”   旁边的陈皮想过来帮忙,张副官另一只手却已经用备用枪指住他,陈皮自保是没有问题,但肯定救不下陆建勋。   陆建勋被他戳回椅子上,咆哮:“你杀了我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副官不理他的警告,枪口移到嘴角用力抵住,再问:“你说你要绑谁?”   这时候,张启山已经慢悠悠地戴好了手套,又从管家手里接过军帽:“副官,不得无礼。”   张副官常年柔和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了,他盯着陆建勋的眼睛慢慢挪开枪,回头无可奈何地看着张启山。陈皮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羞辱张启山的机会,立刻就向手下要绳子,副官见状瞪了一眼陆建勋,陆建勋连忙打圆场收回命令。   张启山穿戴整齐,还对陆建勋笑了一下,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出了张府,乘陆建勋的车前往北区大营。   一行人离开,张副官立刻追了出去,军用吉普带着一溜烟尘消失在路口,不是他两条腿能赶上的。他方想回车库取车,却看见一辆自家的黑色轿车开了过来,原来是蔡箴一早管司机借车去给二月红的夫人复诊,这会刚回来。   副官没心情和他闲谈,拉开车门就坐下:“追上前面的吉普!”   “哎!”蔡箴学会开车没几天,正热衷于飙车,此时更得了副官的许可,怎么折腾都不会挨司机的骂,别提多欢喜了,一脚油门到底,硬是在平坦开阔的大马路上开出了骑斗牛一样颠簸感。   汽车追着陆建勋停在北区大营门哨前,副官拉开车门就开始干呕,幸而他早上还没来得及吃饭,胃里吐无可吐。   营区岗哨当然认得张副官,敬个礼将两人放了进去。   北区大营驻扎着一个团的兵力,此时已经按连排列队等待指示。张副官匆忙走过一个又一个整齐如刀割的方阵,径直来到主席台下的督战队队列。   “看到佛爷了吗?你们团长呢?”   紧急集合的官兵们正是一头雾水,方才几个高阶特派员带着调令来接管军务。驻地军官哪能同意,说什么也要张启山亲自到场,没想到片刻之后张启山还真被陆建勋带了过来。他回报道:“副营级以上的干部都去了机要室。”   张副官点点头,伏在他耳边小声说:“看着点陆建勋带来的人,里面有什么异动,立刻把他们枪下了。”   “明白。”   张副官点头便往楼里去,楼门口陆建勋的人拦住他:“营级以上才能进去。”   张副官没有在此纠缠,扭头就奔后面的消防门,这扇门百十年不开一回,果然只有营区自己的人在站岗。他穿过一步一岗的走廊,径直走向大敞着门的机要室。   里面的气氛已经非常紧张了,二十平的房间里站着陆建勋、陈皮、三个穿着高阶制服的特派员,还有七八个驻地军官和他们的警卫员。张副官这回真的被拦在门口不能前进一步,屋子里面大半人的军衔都比他要高。   戴着金丝眼镜的特派员有着浓重的口音:“张将军,你已经看过了军区的调函,在你前往北平接受调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和陆长官将暂时接管长沙分区的防务。你把这些话和团长们营长们说清楚吧。”   张启山对他点点头,然后看着身边的军官们说到:“上峰认为我张启山勾结日寇,想夺我的军权,这便要押我去北平受审。你们都还年轻,以后跟着特派员和陆长官好好做事,前途还是一片光明的。”   特派员脸色一青,他没想到张启山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不过他拿着调令行事,张启山心里再不满也没用了。   可是死寂般的沉默之后,团长带头开口了。   “报告师座!我申请退伍!”   特派员有点懵了:“为什么?”   “报告特派员,我上个月剿匪中枪,肩胛骨粉碎性骨折,无法继续参与战斗!”   团长起了个好头,余下的军官们也发挥起来,一个个摘下军帽噼里啪啦往特派员脚前摔。   “报告师座!我也申请退伍,我肋骨断了三条!”   “报告师座!我也申请退伍,我关节炎!”   “报告!我也申请退伍,我嫂子怀了!”   “报告!我也退,我有脚气!”   特派员们被一堆帽子摔得心颤,手足无措地看着陆建勋。他们三个乃是陆建勋父亲的好友,这一回为他儿子上下打点,就是想篡夺长沙军权,他们其实对长沙军区的事情并不明了。   陆建勋迫不得已,只能亲自站出来呵斥:“你们想造反吗!”   “胡闹。”张启山忽然叹息着笑了一下:“特派员,您可看见了?非我张某人恋栈,实在是部下桀骜难驯,让我离不开长沙啊。”   特派员想起自己的职务,恼羞成怒:“你、你敢抗命不从?你知道违抗军令是什么下场吗?”   张启山的神色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了,他眼神凌厉中带着戾气,一眼扫过房间,所有人就都意识到这里已经脱离陆建勋和特派员的控制了。张启山坦然看着他:“谁敢枪毙我?我长沙军区驻军一万四千人,守备长沙,支援株洲、娄底、岳阳、常德,华北军区军力可与我抗衡者不过武汉和南京,现在日寇已经从青岛登陆,战事一触即发,军区真会为你们这一群蝇营狗苟之辈调兵镇压我?退一步讲,即便他们想出这种馊主意,武汉与南京驻军长官又肯为肉食者的一己私欲与我开战吗?”   张启山吐字如刀,剜着几个人存留不多的胆量:“国难当头,岂能留你们几个寡廉鲜耻之徒惑乱军心。副官!”   张副官走进来:“到!”   “枪。”   张副官连忙掏出自己的枪递上去。   看见张启山拿到枪,特派员和陆建勋彻底慌了,纷纷向外逃窜,可人还没到门口就被一屋子军官利索地打倒,挨个拧胳膊按跪在地上,跪成整整齐齐的一排。   唯有陈皮仗着身手好打到了门口,仍旧给副官逼回屋里。他心里明白被捉住肯定难逃一死,因此手下使出十二成的功夫,两招之内刀口就沾了血。看到眼前人因伤一滞,陈皮心里窃喜,可他尚未来得及迈出门槛,整个人忽然飞出去撞在桌子上,同时腰上泛起撕裂般的剧痛,伸手一摸,血便顺着指缝涌出来。几个人把他拖回来照样按跪在地上,如果不是有人反剪着他的手,他几乎要因为这疼痛而跪不稳了。   张启山站在屋子最里边,混战中半步也没有动。他面不改色地打开左/轮手/枪的弹夹——六颗子弹少了一颗,那一颗正嵌在陈皮的身体里。他又退出四枚子弹,然后将弹夹复位,用拇指转动弹夹,将最后一枚子弹转至不可预知的位置。   然后他拎着这把手/枪绕到跪着的几个人身后,伸直手臂将枪口抵在第一个特派员后脑勺上。   “张某生平所好,游山玩水,高山大川,无所不至,听陆兄说北平有个军事法庭,却是我不曾见识过的,愿借你们头颅一用,也让我去那里开开眼界。”   他话毕扣下扳机,一声空响,不见血光。   枪下的人哽咽一声吓晕过去。   弹夹自动跳转,张启山慢悠悠挪到了第二个人身后。   陆建勋跪在第三位,他的身体已经全然麻木了,时间凝滞延长,令他的恐惧无限倍增。   可是第二个人也没有死。   张启山站到了他的身后。   按住他的人死死揪住他头发,他只能尽量斜着眼球用余光看向身后,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无法言喻的高压令他的骨骼几乎要融化了。   生硬的枪口顶住头骨,咔,子弹上膛。   张启山故意停了两秒。   叩响扳机。   不是他。   寒气从脊椎窜上头顶,陆建勋仿佛听见张启山从心底发出了一声轻蔑地笑声。他大喘了几口气,强行镇定下来——那把枪里没有子弹!张启山他/妈/的虚张声势!他怎么敢真的枪杀军区特派员!我竟然真被他吓住了!陆建勋感觉自己想明白了,他瞪大眼睛仰起头,精神松懈下来。   可是下一秒,温热的液体和骨屑喷溅在他脸上,落进他眼睛里,陆建勋机械地扭过头,用赤红色的视线望向第四个特派员,却只看见半个头颅如碗一样搁在脖子上,里面盛着红的白的豆腐脑一样的东西,尚在微微颤动。   陆建勋抽了口气昏厥过去,连一声哽咽都没敢发出。   张启山不为所动,拎着这把空枪走向陈皮,还是将滚烫的枪口戳在了他脑后。   陈皮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枪里没有子弹!可是他的身体依旧不由自主地颤抖,无法分辨是因为失血过多、疼痛,或者恐惧。   “我饶你这一回,不是因为你坐上了九门老四的位置,而是因为你师父叫二月红。”   扳机咔地一响,明明微弱的声音却在陈皮心底炸成一声雷,那根始终绷紧的神经忽然断裂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爱佛爷,不给佛爷甩锅了。其实这才是我印象里的佛爷。 ☆、闹鬼   张启山摘下染血的手套,包裹着枪把递还给副官,然后片尘不染地走出了血腥味浓重的机要室。   楼外,督战队已经将陆建勋的人全数扣押在主席台前,但余下的事已经不需要他亲自吩咐了。他走出北区大营的铁门,径自坐上车牌熟识的黑色轿车,等了几分钟后,副官疾步跑出来坐上了驾驶席。   “佛爷,都处理好了。”   汽车发动,张启山看向窗外:“要变天了。”   从张府出来尚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开到半路,陆建勋和活着的几个人早就连滚带爬地逃上了回北平的火车。   惊闻变故的华北军部飞快做出了反应,就在此时,一封电报已经安静地躺在了张府正楼的办公桌上。   张启山扫到汽车后座上密封的档案袋,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   “《白乔寨未知现象分析报告》,你什么时候去了那里?”   张启山已经全然忘记前几天发生的事了,张副官叹了口气,他实在是想尽了办法也不能令他回忆起地宫中发生的了一切。   不等副官回答,张启山已经开启档案火漆翻阅起来,果不其然,两分钟后,张启山开始眼皮打架,倚在车门上睡了过去。   副官踩了一脚刹车,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叫醒张启山,只把文件袋抽走藏进椅座下,然后再次发动了汽车。——假如这个时候张启山醒过来,大概会忘记了刚才看档案的事,然后他会好奇地看起文件,接着再次睡过去,醒过来,睡过去,醒过来,睡过去……   抵达张府直开进院里,满楼佣人早围在楼前等消息。   管家带头过来询问:“佛爷没事吧?”   “佛爷没事,就是睡过去了。”副官走下来拉开后车门,轻轻拍了拍张启山:“我们到了。”   张启山慢悠悠醒过来,果然忘记了刚才的事情,他揉了下眼睛坐直身体。   “佛爷,到家了。”副官说着伸过手来扶他。   张启山的目光却徒然一厉,突然出手将副官推了出去,他单膝抵在副官胸前,一手扣住他颈动脉,一手卸了他身上的两把枪。   肋骨被压制的窒息感令副官说起话来有些喑哑,但他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是疑惑:“佛爷?”   张启山的表情却比他显得还莫名其妙:“你是谁?”   副官挑了下眉,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这回可好!张启山不仅把白乔寨的事情忘了!现在连他都忘了!   “我是你的副官……”   张启山手上加了力气:“老实点!我难道还不认识自己的的副官?”   旁边懵住的管家和佣人赶快上来拉架:“佛爷!佛爷他是你的副官!快住手!”   张启山看向熟悉的管家和仆人,表情比方才更茫然了,老管家和这些仆人他当然认识,不过他清楚记得自己的副官姓张,是跟自己从东北来的,非常忠诚可信。   但他的副官不是眼前这个人,相貌不像,声音也不像。   可他竟然一时想不起自己的副官长什么样!   问题是张启山非常信任的自己的观感和思维,这世上能说服他放弃自己的意志的人并不多。当记忆与管家等人的口述向左,他毋庸置疑地选了自己的记忆,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而复杂的阴谋,这里所有的人都已经靠不住了!   张启山抬头观察了身边的情况,只见众多警卫正靠拢过来,只左墙警卫最薄弱,是个突围的好方向。   他刚打定主意按死眼前的冒牌货,却听一声金属破空的啸响直打向他按住副官的手腕。张启山猛然翻身躲过攻击,头也不回地就奔着左墙去了。   二月红从楼里走出来,连忙警告警卫:“别拦他!”   副官捂住脖子咳了几声,拉着管家的手站起来后,先对二月红点头:“谢二爷。”   二月红方才搭蔡振的车去熟悉的茶馆坐了片刻,忽然听茶客聊到张府被围了起来,忙过来查看究竟,没想到意外救下了副官,他叹了口气:“又是因为白乔寨的事?”   副官点头,从车座下取出文件袋给二月红看了一眼。   二月红看了一眼文件名:“你有没有发现?每次我们试图帮他回忆白乔寨的事,他都失去更多的记忆。他意识里藏着东西,那东西让他主动抹灭白乔寨的相关记忆。如果你再逼他,他可能真会杀了你、可能离开长沙再也不回来、可能连自己是谁都不会记得。”他说完把文件夹在腋下,不打算还给副官了。   “但佛爷不会容忍自己的记忆被篡改。”   这两人真是轴到一块去了,二月红攥着文件戳了戳副官的肩:“等他死那天,你把这事刻到他碑上,我捐他一块两丈高的花岗岩,让你写个够。”   他说着走一楼的小客厅,随手把文件袋扔进了壁炉里。   “哎,二爷!”跟在后面的副官想拦也拦不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档案烧成灰烬。副官抿了下唇,那是他熬了两天两夜才整理出来的东西,而且还没备份!   二月红坐下继续喝他的茶,还让副官:“你也坐着等,他还不至于出门就跳了护城河,过会风把脑子里的水吹干,自己就回来了。”   副官却坐不下,立在窗边抻长脖子看着大门。果然二月红喝完这一盏茶,张启山就浑然无事地从外面会来了。下人瞧见他才发了一出疯,全没敢触霉头,都低头贴着踢脚线溜了,只管家硬着头皮来通报二月红到了。   张启山没留心旁人的神情,很坦然地走进小客厅:“可巧啊二爷,来瞧我的热闹?你来晚了一步。”   “不晚不晚,正是有意思的时候。”二月红甚至拍了拍手:“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张启山摘了帽子递给副官,很不当回事地问:“你要多少?”   “我不要,我的意思是你身上有多钱,赶快拿出来给这孩子,再道个歉。”   “莫名其妙。”   副官插嘴问:“佛爷,您刚才去哪了?”   “我不是刚从北区大营回来吗?倒是你,怎么扔下我自己回来了?”   副官简直想翻白眼,他又不能说他没有,否则张启山追问下来肯定还得晕:“我留下处理军部特派员的尸体,大概是我开车快,反而比您先到了。”   张启山对此没有怀疑,问道:“华北军区有动静了吗?”   副官送上电报:“电报已经到了。”   张启山结果电报略看一番,然后轻笑一声抛回给副官。   二月红听闻他们的对话有点吃惊:“什么尸体?你把谁弄死了?”   “枪走火了。”张启山很轻巧地解释道。   无论如何那也是军职高管,就这么折在长沙,二月红难免不为他担心:“那怎么办?”   “电报说,军部对特派员意外死亡表示遗憾,临时调陆建勋回总部另有委托,最后叫我‘恪勤匪懈,金忠职守’。”这是张启山意料之中的回复,他一点也不意外。   二月红摆摆手:“不管你们那些糟心事。”   两人闲聊片刻,走廊里忽然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没有!没有了!”齐铁嘴的声音传来:“眼镜不是!这个眼镜是我新配的,不是古董!好了好了,我把戒指给你们!哦,扣子是金的,哎呀是包金的快松手!”   张启山和二月红闻声笑起来,只有张副官出门救场:“你们两个这是抢劫,警卫呢,把他们抓起来。”   齐铁嘴在副官的保护下终于走进门来:“佛爷,这等凶悍之物不能散养啊!”   “他们拿了你什么,我替你要回来。”   “算了,小玩意儿。”齐铁嘴没坐,就站着说:“你不是让我盯着矿山吗?就刚才,我留在那边的伙计说裘德考下矿了,哦,还带着二爷那个徒弟。”   二月红皱眉:“有陈皮在,恐怕他们真能下得去。”   张启山却不当回事:“下去可以,上不来就行。二爷,你这个徒弟真有主意,我刚饶他一命,他扭头就找人恶心我。还有那个霍三娘,天天缠着你送东送西,也天天缠着我,缠着我给我下绊子——我一想啊,你八字肯定克我。老八你给我们算算。”   齐铁嘴答得毫不犹豫:“他肯定克你。”   他们甚至都还没深入讨论裘德考的问题,忽然听见外面响起追逐叫闹声。   其实张启山很放任蔡箴和秦寅的恶作剧,反正只要不涉及自己,他就能从中到到一些乐趣,因此他此时问:“他们俩又逮住谁了?”   两个人立刻从门后探出脑袋:“不是我们!”   枪声随即响起,火力很重的闯入者来到楼前。   张启山皱了下眉,他没听错的话,那声音是97式步兵炮,长沙除了他还有谁能搞到这玩意?答案下一秒就出现,楼外,叽里呱啦的英语夹杂着模糊的三个音节——张启山。一群衣衫褴褛仿佛难民似得人仓皇地逃过楼前,他们想停下躲进来,却被警卫驱赶着离开。   按理这样的重火力根本不能过城门,查下来城门岗就是严重失职!院外炮火破门,下一发火炮就落在院子里,火药掀起巨大的尘埃,小客厅桌上的茶杯也因震动落地碎裂。   几个人立刻起身往后宅跑。   张启山问齐铁嘴:“你不是说他们在矿下吗?”   齐铁嘴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啊!他们才进去,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吧?”   张启山吩咐下人把几个人带去后门,自己和副官回到前面组织火力还击。可他们才把重火力摆上,就看见陈皮跑过来喊了一声什么,对街的人做了几个动作,然后突然消失了!就好像电影院放映机的胶卷突然被扯断,所有人和枪械一瞬间统统不见了!   地面上除了一个个炮坑,再没有一点有人来过的痕迹。   “人呢?”   “他/妈/的闹鬼了!”   “吓死爹了!”   “那肯定是鬼!”   警卫此起彼伏地惊叹起来。   张启山瞪了他们一眼:“少见过粽子吗,鬼有看什么稀奇的?48小时内保持戒备状态,派人通知城区守卫增加双岗!”   张启山皱眉,他直觉这件事和矿山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控制不了大场面,画面中主要角色超过三个,我就一小时也打不出一个字,写出来也很难看。 幸好只剩最后的解密了,六千字!最后六千字再写不完我就一头撞破屏幕和贞子去作伴。 试过长篇同人才知道,还是短篇好,以后还是撸短篇吧! 四阿公在番外三十和炮头打了一个月了,体力真好啊,年轻就是不一样。 啰嗦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 谢谢你们容忍我拙劣的脑洞直到现在。 ☆、结局   张启山回到房间,看见秦寅和张起灵正在等他,便显出很惊诧的样子。   “你们怎么混到一起去了?”   秦寅解释道:“说来话长,二爷和八爷已经赶回各自堂口了,他们会组织人在城内防御——前面那些人还在吗?”   “他们突然消失了,等一等,这是什么情况?”   “你先答应我,听我说完不晕也不能打人。”   “我晕哪门子?”   “哟,你刚才差点没把你的小狗腿打死了。总之刚才那些人其实不在这里,他们还在矿下,那个地方两个世界间的屏障最薄弱,所以他们能短暂落进我们这个世界,接下来他们会出现在长沙的各个地方,就那个火力,平民肯定要遭殃了,而你追踪他们的唯一方法是从他们的路线绕到他们背后。——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张启山不由自主地追思她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一念闪过,仿佛有巨锤击中脑袋。   张起灵丢过来一只茶杯,打断了他的思考:“我们马上走。”   “可以走——这都是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啊!要按一般情况准备工具?”   “不需要准备东西。”   张启山挑了下眉:“十二小时之内上不来,你在下面吃土吗?”   秦寅认真地思考了下:“他吃东西吗?我一直为他靠信徒供香火的啊。”   “他?”张启山冷笑一声:“他追随者里确定不会背叛而且还活着的,加上我,乐观估计能有三个?我看他只能靠嘬香灰过活。”   “可你这个语气听起来不像不会背叛啊……”   “我说了乐观估计。”   张起灵淡然看了看两个人:“该走了。”   由此到矿山,一路尴尬。   副官已经先行带人清理了路线,把裘德考留下的人打包塞回监狱。张启山几个人估计路线打通后,才开着车从府邸出发。果然那一群外行进山的方法只有一个——火药开路一路炸进去,矿洞入口被七零八碎的岩石遮掩,更深的地方随时有可能崩塌。   幸而这个地方不只被一代人开掘过,张启山第一次找到的入口是鸠山美志考察过的矿道,这是清初挖掘矿产的劳工意外打通的矿山内部通道,但在此之前,由春秋至汉至唐等几波人都觊觎过矿下的东西,其中不乏接近真相者,因此进入矿山自然别有途径。   有秦寅在,很容易就看到了另外的入口。   张启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两个空着手下了墓道:“和你们这些泥腿子不一样,我平白无故栽在下面这事可说不清啊!”   秦寅走在张启山前面:“八爷算过了,此处风水福泽延绵,荫庇子孙,咱们埋在这也不亏。”   “嗯?我多问一句,你能荫蔽谁?”   秦寅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那我不干了。”   张启山推了她一把:“晚了。”   古代工匠修筑墓下机关,尽可能的情况下,总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凡有先辈到过的地方,秦寅总能找到这样的路。   张启山便问:“这事情结束后,你考虑过继续做这行吗?”   “这事结束要很久很久以后呢。”   直达地宫中央,三人看见了张起灵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地下湖。   巨大的溶洞下方是深不可测的寒池,无数青铜锁链将一块陨石悬吊在寒池正上方。   下方寒池浸染着点点血迹,几具新鲜的尸体里漂浮在上面。俯视寒池中央清澈的部分,沉积着密集的白骨。旁边两道青铜锁链之间张开一张绳网,应该就是裘德考他们进入陨石的途径。有了这样便捷的通道,他们自然不用顺锁链了。   秦寅指了指张起灵:“进去以后,不要离他太远。”   张启山问:“具体呢?”   “你会感觉出来的。”   三人踏上绳网,临至陨石还有几米的时候,秦寅叫停了他们。   “我们已经在里面了。”   倏忽回首,依然是空寂的地下矿洞,但细微处却让人感觉氛围不对了。对面洞窟里,一个人影躲在阴暗处摇摇晃晃地呜咽着,间或传出透露撞击岩石的砰砰声。张起灵打开手电照过去,只见一个人跪在地上用脑袋这撞着墙。   张启山掏出枪指向对面:“谁在那?”   那人无知无觉地继续自残着,连一颗子弹打在身边也不能唤起他的注意。   秦寅摇头:“没用的,他疯了。”   “是那里有什么吗?”张启山想着退回几步,准备绕去对面看一看,却突然发现对面的人不见了。他皱了下眉,秦寅扳着肩让他回到后面,对面的人瞬间又出现了。   “还是跟在他身边最安全。离这块石头越近,时间的映像越不稳定。”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太难理解了,她将手电光打向下方水面。   “原本时间就像这道光一样,刷地一下,这一天到下一天,不会留下一点痕迹。但这块陨石去却能把时间记录下来,在它里面,以合适的方法,你就能通过不同时间层面的‘门’看到过去。只是绝大多数的门范围有限,只能让你回到一间屋子甚至一张床那么大的地方,回到一分钟甚至一秒钟之前。”   张启山反问:“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   “不,这个时代还没有沉淀下来,我们即在陨石里,也在现实里。别的年代就相当于假的了。”   张启山遥遥一指:“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离陨石越近,‘门’越密集,这下面的骨头全部是困死在这个地方的人,对面那个人在密密麻麻的门里乱撞,前一分钟的骨头,下一分钟就可能变成他这样的疯子,或者反过来,前一分钟的疯子变成下一分钟的骨头。时间这个地方无法计量,他可能已经在这种情况里挣扎很久很久了,久到足够让一个人疯掉。”   她环指一周数不尽的骷髅:“他们都在这里,然后成为彼此的修罗场。”   “你说的我有点恶心了,总之这块石头把时间变成了蜂窝,我们就在里面跳来跳去。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到底和张家有什么关系?”   秦寅翻了个白眼:“你不要问了,其实我被诅咒了,一提这事儿就会口吐鲜血全身爆裂而亡。”   张启山皱眉:“太敷衍了吧?”   张起灵突然回头:“是真的。”   错愕的表情一闪即逝,张启山妥协:“我只要长沙平安无事,别的事情你们自便。我们怎么才能找到那些美国人?”   锁链、地砖、立柱,每一方花纹都标记着这个地方存在的‘门’。秦寅环视一周,指向直通陨石的方向。   “既然他们还在这个年代……跟我来。”   这座地宫几千年来没什么变化,所谓密密麻麻的门又只有秦寅可以看见,因此接下来的行程就显得非常尴尬了。三个人在空旷的地宫里小心翼翼辗转腾挪,花了两倍的时间原封不动的走出了矿山。   张启山坐回停在入口的车辆——理所当然是驾驶位:“我们看起来非常蠢你们知道吧?”   秦寅打个手势叫张起灵站在矿洞入口不要动,在距离他足够远的时候,周边树木的阴影开始变形,延绵成粘稠的液体缓慢流淌过来。空气出现质感,如同一只手拿捏着他们的身体,一秒钟比一秒钟更具备攻击性。每一棵树、每一朵云、每一粒沙子都好像长出了眼睛了一样盯着他们,每一样事物都凭空生出了恶毒的视线。   世界突然不再友善。   秦寅解释:“看来你的血统也起了一定的作用,这个异变速度已经非常慢了。”   “上车!”张启山抖了抖毛骨悚然的身体,对张起灵喊道。   张起灵坐进后排,于是一切异象瞬间消失。   张启山从后视镜看他一眼:“现在我相信你是真的了。”   追随着城内的炮火声,他们在码头找到了被逼进仓库的裘德考。   “快!他们又要变没了!”   围困仓库的官兵用密集的火力压制住仓库门,围观的人群里有人端来一盆盆腥红的液体:“拿鸡血泼他们!那个道士呢?拿桃木剑来沾一沾!”   张启山扳过一个肩章级别最高的军官问:“你们在干什么!”   “报告长官!别的方法我们都试了,这些人一眨眼就能从城南穿越到城北,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   这无疑是长沙将载入史册的一天——满城动员抓鬼。   一枚火炮从仓库里射出来,化作耀眼的光炸飞了囤积在仓库外做障碍物的沙袋。苟延残喘的是十几个人趁外面人仰马翻,狂奔出来跑向通往河堤的道路。重整旗鼓的官兵反应过来,几梭子弹打过去,但这时人已经凭空消失了。   张启山问秦寅:“那里面能堵住他们吗?”   “那里面有三千丈方圆,是八年前的一个映像,只有一个出口,理论上他们跑不掉。”   于是他向身边人伸手:“给我拿六把枪十二组弹夹。”   张启山并没有细想凭空消失这一举动又给自己增加了多少传说色彩。   这是他们进入陨石世界后第一次进入曾经的世界。   匆匆逃开人群诧异的视线,秦寅脱下外套罩住□□和弹夹,悄声对他们说:“虽然这里是过去的映像,但这里的人打我们我们也会死,你看大家要不要把枪收一下?”   张启山把□□□□口袋,四下环视:“让他们死在这里不会对现实世界造成影响吧?”   “你把这里所有人都杀掉也不会对现实世界造成影响。”   “我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杀掉?”   “天啊你竟然没有这种爽快的想法吗?”   张启山鄙夷地摇摇头:“谁都不会有。”   张起灵打断两人:“他们可能发现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了。”   秦寅补充道:“入侵者放弃抵抗,这个世界的攻击也会放缓,然后如果跑得够快就不会遭到攻击。”   “那他们还有点聪明。”   在他们商量如何追踪裘德考的时候,巷子两边有人围堵上来:“就是他们!突然出现在我们交付瓷器的摊子前,鬼鬼祟祟的还带着枪!”   人群后面,非常年轻的齐铁嘴走了出来。   张启山侧头悄声问:“他们的本事也和真人一样吗?”   “一模一样。”   “那还是别动手了,他身后那两个高个子,是他爹留给他的神枪手没,百发百中。”   秦寅听完挪了一步站在了张起灵身后。   张启山仔细打量一番八年前的齐铁嘴,想到一年之后他们两个才会第一次见面,如今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年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交手,然后一见如故。   八年,说来不长,却令他从青年入中年,从血气方刚到城府深沉,那时候他做事依旧偶尔鲁莽,血气上头还会不计后果,三言两语一杯酒就敢结拜至交,那时他还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输得起,什么都放得下。   而如今,他却很久很久没有犯过一丝错误了。   “各位朋友,我们路过此地,无心介入你们的生意,打扰了。”   年轻的齐铁嘴抱拳:“即时过路人,还请速速离开。”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张启山看着齐铁嘴说:“阁下可是齐家当家?你会算卦吗?”   “这位先生要算卦?我齐家的规矩,一买一赠,不白开卦的。”   “你不替我算,那我替你算算。”张启山掐掐手指,然后向他一指:“再过八年你还娶不到老婆。”   齐铁嘴脸色一沉,他本就桃花不旺,一路烂了几年,还被一陌生人特意拦在这告诉他八年后也光棍一条!太损了吧?非教训他们一顿不可!   齐铁嘴对身边人下令:“抓住他们。”   “且慢!”张启山叫住他:“我掐指一算,你房间北角有块砖下藏了个东西,你敢对我动手,我就让所有人知道你藏的是什么!”   齐铁嘴祖传玄学,家里规矩最多,一般不邀外人到后宅,他的卧室更少有人能进入。还是后来张启山舍命救他一次,才初次受邀到他家里做客。张启山眼神毒辣,彼时又年轻好动,一下就发现齐铁嘴房间里有个暗格,软硬兼施逼他就范,从里面拿出一叠手绘画像,原来都是齐铁嘴暗恋过的女孩子。   齐铁嘴嘴里含住一声脏话,咬咬牙再问:“你到底是谁?”   “我乃化外一方士,姓虚名无。你替我做件事,我就替你保守这个秘密。”   齐铁嘴暗暗掐指,竟发现眼前人一脉空悬,没有来去:“你既是子虚乌有的人,能求我做什么事?”   “有一伙外国人先于我到这里,我需要知道他们的位置。八爷对长沙的边边角角再熟悉不过,一定有办法找到他们。”   齐铁嘴与身边交谈几句,开口:“是有十几个来路不明的西洋人往西南方郊野去了。”   张启山笑了笑,使个眼色叫两人退出巷子,自己也摸着枪倒退出很远。即将离开的时候,张启山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哎,不要总熬夜画小姑娘,八年后都你快成半瞎了。”   裘德考一行人早就折算过半,他们很努力地想往矿山方向奔逃,却被一层无法逾越的屏障阻挡在城门。这个世界只有三千丈方圆,一旦穿越界限,就会重新出现在原来的位置。偏巧城门的守备力量又最强,他们处在一个进不能进退无可退的地步。   裘德考已经被幻想折磨几近癫狂,弹药耗尽被捕的时候,已经开始口吐白沫翻起白眼。   秦寅躲在路边摊后悄悄说:“放着他们不管好了啊,这么奇怪的人丢进监狱肯定会被弄死。”   “他们是外国人,没有当场击毙,应该就会被交付领事馆,没几天还会被放出来。”   眼看着押运车渐行渐远,他们自然没有钱买车,便在咖啡馆前盗了一辆,悄悄尾随上去。彼时到达长沙警局要跨过一道桥,临至桥上之时,张启山忽然一脚油门地底,生生把押运车撞进了河里。三个人拉开车门便跑,沿着来时的路径回到了上一层世界。   短短半日时间,上一层世界却已经天翻地覆。留在码头附近的官兵都已经不见,转而是城门外传来炮火声,听巨响该是重型攻城武器。   遍地乱窜的军车停在张启山面前,下来人就把他往车上拽。   “一支日军先头部队潜伏进来了,您必须马上去前线!”   秦寅忙拦住车:“你不能这么走啊!要出事的!”   “事态紧急,我没事的。”   “你考虑清楚,如果你就这么走掉,虽然你的血统保护你不至于像那些外国人一样惨,但当你足够老的时候,当这个时代沉淀下来的时候,你身上会发生非常不好的变化。”   张启山考虑了一秒钟:“可我没有选择。”   淡然目送车辆离开,张起灵开口:“我们也该去我们要去的地方了。”   “你们在时间的最深处藏了什么?”   “不是藏了什么,是那个地方发生了一件不能被人知道的事情。”   “但它已经过去几千年了,还会有人知道吗?”   “只要有死亡,就会有人贪生,那秘密总有被揭露的一天。”   “到底藏了什么啊?”   “第一个选择建造陵墓保存尸体,而不愿湮灭于尘土的人,究竟知道了什么?才肯相信自己依旧有复生的希望?”   “他知道了什么?”   沉默许久。   “他知道了一切的终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